瑞珠宝珠两个丫鬟倒也不曾有异。秦氏握着帕子,微微掉开些脸儿,却也很快就转回来了,眉目稍垂,轻抿着嘴角,察觉到对面望过来的好奇目光,也只是轻轻报以一笑,极是温柔。英莲心生惭愧,由不得略低了头。
好容易捱至徐氏喝完茶,才要继续方才的话,偏她舌尖一钝,又迟疑起来,“刚我说到哪儿了?”扭脸待要问大家。宝珠吃吃的只是笑,瑞珠一言不语走去将她面前茶具收起,重新斟了一杯来。英莲不想秦氏不自在,遂也粧作忘记,一字不提。
秦氏欲言又止,最后咳了两声,也就拿鲛帕掩住了嘴。徐氏掌不住自己也笑了,“瞧我这脑子,不过一句话,盏茶功夫竟忘个干净,留着它还有甚么用?”
说笑一回,两个丫鬟各自走开做事去了,她方拉住秦氏的手,慢慢道:“若论你公公,别的怎样我不知道,也不好讲。倒是有一回去,碰巧撞见妹夫被他训,当着人,也不顾有脸没脸了,硬生生从台矶上一脚就给踹了个倒仰,当时看的我哟。”想起那天的情景,似乎犹有余悸,攥着秦氏的手也不由一紧,“就是平头百姓家里,老子管儿子,怕也不能那么狠。”
听得秦氏越发白了脸,徐氏见状忙道:“唉呦,先别急着心疼。我的意思,虽则过了头,但肯管教儿子,想来还不是个糊涂爹,不至于为着偏袒儿子就委屈了媳妇儿。便是你们小夫妻口角,妹夫做出甚么出格的事儿来,也大可向公婆诉的,横竖有他老子管着,你说是不是?”
秦氏低垂了眼睫,“公公婆婆原当自己女孩儿一样的待,别说偏袒,便是我行动不到有了错处,也都是尽让着的,从无责备之辞。”她说的言语恳切,不像作假,英莲心内纵使不信,却也不忍细想了,只默默吃茶不语。
徐氏遂道:“果真如此的话,那敢情好。但我怕的是你有了委屈也藏住不说,大家子表面光鲜一团假和气也是有的。不然,如何病好了,反身子倦怠怠的还这么憔悴呢?”握一握她腕子,“你瞧你瘦的,越发教人看了心疼。到底有甚么想不开?”
秦氏被问的摇头,末了只得强笑道:“并没有想不开,不过是因病煎熬着,一时没好痛快罢了。也没有委屈的话,不然,嫂子跟前不说,我还待跟谁说呢?嫂子一片私心疼我,我岂有不明白?便是个死人,也该有两分知觉了。”
徐氏把着她手,盯着她眼,细看一回,也就叹口气,不问了,只说些近来节气交替注意饮食的话。秦氏又恐冷落了英莲,还特意问了她许多江南之事,因是初会,临走,少不得又赠了两样表礼,一付红腕香串并一个翠色戒指,英莲道了谢。
秦氏看她们下楼,穿过庭院里几品芭蕉并三两株碧桃花腊梅树,踩着鹅卵石,一直出了院子,然后门轻轻掩住,她方慢慢歪回榻上,睁着眼睛出神,生怕略一闭上,噩梦便又如影随形的跟来了。
而这噩梦,偏又一个字都说不得,纵使死了,化成灰,也告诉不得人,连嫂子也不能。这样想着,心内不觉早又是一番绞痛,泪珠儿滚下来,湿了半个枕头。
那日,她像往常一样梳粧了,一早过尤氏这边来。因为晚上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凑趣,跟着顽了半夜,回家睡不到两个时辰,天也就亮了。婆媳二人都有些倦倦的,饭也没甚精神吃,随便夹了几筷子,尤氏便欲回房补觉,还吩咐她昏省也免了。
秦氏答应着,就要走,赶巧贾珍外头吃了一宿酒,趔趄着回来了。秦氏遂低头站住,请了安。贾珍乜斜着眼,犹有醉意,因见媳妇打扮的齐整,目光一时便没能收回来。
尤氏咳了一声,已经赶着问,“爷早饭吃了不曾?到底甚么要紧的客,竟是耍了一夜?是这时便歇了呢,还是怎样?”一面吩咐人上醒酒汤。
贾珍含糊一笑,胡乱拟了几家惯常来往的世交老亲的名字,也就支吾过去。爷们聚会,除了赌博吃酒狎妓,还能有甚么好勾当?尤氏自是心知肚明,不再多问。待醒酒汤上来,亲自伏侍他吃了。
因另摆了饭,秦氏不便就走,少不得在旁帮忙布菜。贾珍漫不经心拨着筷子,慢慢笑道:“昨儿正经团圆日子,偏咱们家里人一个个都落了单。不如趁着今儿好月亮,一大家子园子里再乐一乐,也是个团圆的意思。奶奶意下如何?”
尤氏素不敢违逆他的,当下听了笑道:“难得爷有这个兴头,我岂有不愿意的?只是今儿实在乏了,一时之间怕预备不出好席面来,倒误了爷的事儿。”
贾珍摸着半指胡须一笑,“东西都是现成的,费不了甚么,只须地方你带着媳妇儿着家下人打扫出来就是。”说话间,眼神儿不觉又溜过秦氏,“高处赏月最好,就在天香楼上罢,那里也敞亮,它后边桂子树也正应景儿。”
尤氏只得强打精神应了,因见他心满意足扶着佩凤的手回房,肚内醋酸之余,也无别的法子,遂同媳妇商议哪里调桌,哪里安椅,哪里铺毡,哪里设褥,以及香烛果供陈列之物。
秦氏瞧她面上倦怠,眼底下还淡淡的起了团黑影儿,少不得又将活计揽到自身,说:“打扫的事,媳妇着人看着也就是了,用不了许多人。奶奶还是去歇一歇,晚上才费精神呢。”尤氏素知她稳妥,当下呵欠着点头,“也好。”
略嘱咐两句,也就去了,独留秦氏一人调度安排。原来这秦氏性子虽柔,内里却是个最要强的,自从嫁过来,处处经心,时时着意,不肯落一点半点褒贬在人嘴里。
因她待人和善,行事公道,对上孝顺,待下慈爱,所以合家大小无不叹服的。她模样又好,连贾母都极口夸赞说,“这个人物儿,这个性情儿,在我的重孙媳妇里头再找不出第二个来的。”极是疼爱。难得秦氏还是一惯温柔平和的性子,并不曾倚骄作势。
因此婆媳两个关系融洽,尤氏又向无所出,贾珍只这一个儿子,从而看的这个媳妇也便不同,时常把家事交与她料理,极是放心。
是夜,天香楼焚香秉烛大摆酒筵,果然一团热闹和气景象。贾珍父子并尤氏婆媳,当下男男女女,也不用大围屏隔开,就着圆桌团团坐了,带着姬妾丫鬟媳妇们赏月作乐。因要行令,尤氏又命贾珍才收用的两个小妾佩凤偕鸾入座。
贾珍果然越发高兴,只是满席里一瞅,不见了秦氏,故意问:“媳妇忙了一日,也该歇歇了,怎还不见她入席?”才要打发个丫鬟去问。
早有秦氏的婢女瑞珠回说;“我们奶奶已是来了的,因为头眩,略坐了一坐,便楼下更衣去了,一会儿想也就回来。”尤氏又问跟着的是谁。
瑞珠摇头,回道:“我原要去的,我们奶奶怕这里还要使唤,所以没教跟着。”尤氏便猜是她累极,此时故意躲了清闲片刻的,因怜她两日操劳,当下也不好教人去扰,况且一个楼下,两三步就到的地方,能有甚么?略过不提。
贾珍也不甚在意,照旧吃酒取笑。那边贾蓉忙着同丫鬟们猜枚划拳,谁输了罚酒,俨然已经三五杯下肚,正急着翻转回来呢,自然也不曾放在心上。
一时酒到酣处,贾珍有心,命人取了一竿紫竹箫来,命佩凤吹箫。那佩凤原有几分娇憨的性子,况又是新人身份,年轻不知规矩深浅,仗着贾珍疼爱,近日在尤氏面前也说笑不拘的。因此巴不得一声,便挺身而出,捏箫吹奏起来。
尤氏满面含笑听着,肚内却不知又翻起多少醋浪,只是碍着贾珍,不敢使出来罢了。正不自在着,忽觉耳朵边上一热,贾珍凑过来说话,忙敛神去听。
却不知说句甚么,尤氏忽呸地一声,做喜做嗔的骂:“当着人,也好意思?”又催促他,“只管磨蹭着作甚么?还不快去?”贾珍向她手上一捻,也就笑着下楼。因他一路兀自筹划别事,倒不曾留意到箫声有乱,连着吹破了两个音儿。
走至楼底,只一个秉着羊角手罩的婆子上前,贾珍问声:“该班的都有谁?作甚么去了?”婆子诺诺的不敢答,贾珍便知是吃酒去了,哼一声,自转回桂子树后来。婆子还要跟着,因见掀了袍子,情知要方便小解的,唬的忙又躲开。
这里贾珍便借着桂子树一挡,又从后门上去了,蹑足到二层,幸喜一路无人,便有人也不怕的。原来这天香楼除了宴饮观戏之处,还特为女眷设置了更衣之所,以便急需的。
秦氏本就累极,又见席上热闹的不堪,十分的支持不住,便借故躲出来暂歇一歇。室中设有软榻,榻旁置有熏炉,炉内燃的是百合香。秦氏惬意的翻个身,拥被而卧,不多时便已经酣然入梦。
梦也奇怪,竟到了一个地方,有朱栏白石,有绿树清溪,教人看了就莫名欢喜。她还在想着,是否前世里也曾这里久居的?忽地脚底一陷,栽落洞中。这洞极深极暗,无论如何她都摸不到边,走不到底。耳畔忽有水声,彻响如雷,渐渐近了,近了。
身上霎时一凉,蛇一样滑腻的东西缠了上来。秦氏骇的尖声欲叫,却叫不出声,转身欲走,却拨不出步。正躲无可躲,退无可退,一团热热的鼻息忽然凑近了她唇边,低低的笑,“可卿。”
秦氏才要出声去应,却身子忽地一僵,从头到脚,整个人凉透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