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宅一时多出了四五口,人来人往,有出有进,便显得十分热闹拥挤。邹荣两口子原本在外面另有房舍,只因为这几日甄宅事多务杂,基本上也都天天不回家,只在这里帮忙料理。好在那宋笙是个坐不住的,天天一早吃了饭,便或同士隐,或是独自,去附近左右闲看饱览名胜。
封老奶奶带着孙子只同封氏在内宅话些家常。封家孙子小名就叫梗儿,据说还有个哥哥柏儿,下面一个妹妹叫柘儿。梗儿正是贪玩的年纪,一会儿要捉蛐蛐,一会儿要逮蚂蚱,把个顾采薇烦得不行,巴不得他早早离了这屋,出去逛呢。封老奶奶却不许。
封庆却是个忙碌惯了的人,来了半日,便已经闲不住,同着家下仆人们,也前前后后的帮忙做些事情,抬桌搬椅,洒水扫阶,甚或张挂喜字灯笼。
士隐偶尔看见了,便忙叫他歇一歇:“横竖有专人去做,不差这么一时半刻的。”封庆听了也只是笑,过后仍旧。吴宁段兴等人都同他颇谈得来的。那封肃却只同邹荣走得甚近,一有闲暇,便凑在一起,倒似有说不完的话。阮进歇了两日,也早已来上工。再有一个霍启,倒也并不是个偷懒耍滑的人,只是为人做事有些着三不着两的,士隐虽不大训责,却也时不时被那老仆人郭昌提着耳朵醒神。郭昌在甄家已有多年,素有威望,连士隐对他也是看顾有加的,从来有了重活累活都不吩咐着他做,只管些关门开门的事情罢了。
这日又不知为了什么,在门前同那霍启教导个没完。士隐正在四处溜达看视,这时见了,便走去问何事。霍启吭哧了半晌,才道:“因咱们园子里张贴的寿字福字短了几处,邹大哥着我今天去买,我吃了早饭就去的,回来半路,不想碰见个旧时的邻居,说起话来,他拉我去小酒馆子里喝了两杯,我们素日还好,因此也推辞不过的,回来才发现不见了那卷子字纸,我想定是不小心落在那酒馆里了,回头去找,结果却。”又说,“是小的马虎大意误了事,爷您责罚我就是。”说着低下头来,脖子脸都红了。
士隐看他这样,便说:“罢了,罢了,成日家你丢东落西也不是一回了,赶明儿连你自己丢了才知道后悔呢。东西不值几个钱,只是这时候再去,只怕人家铺子里老先生已歇晌了,这却是今日就务必要布置出来的东西,如何是好?”正说着,忽见那日所见寄住在隔壁葫芦庙的书生从巷子拐角走来,经过士隐门前,见了诸人,不免打个招呼。
士隐见他提着书箱墨匣等物,便问他所从何来。那书生笑道:“临巷的一位赵大哥因豆腐坊新开张,需要个匾额对子,因见我的字或可稍过得去还是怎的,便央了我,我在这庙里闲着也是闲着,承蒙他看得起,好歹写了几个这才回来。”士隐一听,忙躬身道:“素来只知先生暂居庙中,也未有闲暇去拜访请教,今日倒是唐突了,因在下小女明日周岁庆生,家下各处短了些福寿喜字对联等物,我这里正急呢,不想又遇着先生,还请先生不吝,赐几幅墨宝才是。”那书生听了忙笑道:“这算不得什么,既是老先生急用的,等我写来就是。”说着,便随士隐进了大门。
那士隐忙一面道谢,一面又请教他姓名表字,那书生便道:“在下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老先生只呼我雨村即可。”一时二人到了思静斋。士隐命小厮飞斛另取了大红纸张,又叫引觞细细磨了新墨。
雨村便问张挂在何处,是哪几个字,士隐便说了。雨村腕悬笔锋,只凝神片刻,便一挥而就了。士隐在旁看时,见其笔法雄健老道,颇有大家风范,不禁连声称赞。那雨村也略略谦逊了几句。士隐便说道:“明日小宴本不欲打扰各处亲朋的,只是先生既在隔壁,倘若空闲,少不得还请来敝宅喝上两杯酒水。”雨村笑道:“老先生既如此说,说不得便来叨扰叨扰。”说着收拾起书箱便欲去了,士隐忙又着人取了二两银子来,馈谢雨村,雨村也不推辞,当下收了,告辞而去。
士隐便又吩咐阮进霍启两个,将这些仔细张贴悬挂于各处。阮进霍启领了,便入园内来,斟酌地方,一一布置。士隐这里出了书房,又去查看知雅堂。
此乃会客的正经大厅,一应摆设安置皆马虎不得。及至来了,恰巧见着两个外面的伙计送了几盆莲花来,邹荣正着人各处安置,只见一盆案头春,一盆金*****,一盆重水华,一盆雪里青,一盆玲珑紫,一盆披瓣红,皆是莲中矜贵不凡的名品,轻易是观赏不到的。士隐看了不觉大喜,忙问是何人所赠。
其中一个伙计便道:“我们也不知是谁,也曾问那位爷的名姓,他只说送到阊门外十里街仁清巷甄老爷家就可,余者一概不必多问。我们收了银子自然只管送花便是。”士隐不觉纳罕,遂又问那人相貌衣着。伙计道:“穿件白绸衣,身形跟爷也差不了多少,只怕还要略高些,却是北地口音,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士隐想了半晌,也想不起这人是谁来,他平生所交,除了宋笙,便都是此地本乡的了,并无一个北地口音的,或者送错了也未可知。因此又忙问伙计宝号是哪家,所记地名人物是否有差。那伙计不由笑道:“你这位爷倒是个实诚人。实话跟您说吧,自打我们访萃轩开张以来,这送错人家的笑话可还从未有过。”又说:“或者,你老是想退回去不成?”
士隐素日是知道这访萃轩的,据闻老板亦是个雅人,所植花卉珍奇新异,皆是寻常人家难得一睹的仙品,士隐亦曾在别处有幸观赏到一盆两盆,不想今日竟莫名受赠六盆之多,欣喜若狂还来不及,又怎肯退回去。当下忙摇头笑道:“绝无此意,绝无此意。”说着便叫人又打赏了俩伙计几百钱,二人道谢自去了。
这里士隐又自欣赏惊叹了半晌,犹爱不释手。邹荣便请教他如何摆置,士隐忖度着花色枝叶形态,以及盆之高低肥瘦,叫人或设于条案,或置于高几,或临窗而就,或近榻而安,反复折腾数次才觉稍可差强人意。及至要出门时,又想到聆香阁还未有点缀,思忖再三,便又命人将那盆雪里青并那盆披瓣红请去聆香阁。一切妥当,士隐这才满心喜悦回至内室。
到了里面封氏房内,却见更是一团忙乱。原来封氏跟周嬷嬷及段兴家的并大丫头娇杏正在打理明天姐儿要穿的衣服,要佩戴的首饰,还有士隐夫妇以及屋内各丫头的衣服鞋袜,首饰钗环,也要一一预备出来。邹荣家的又送了抓周礼上全套物件来,令封氏再细细检视一遍。一时又有吴宁家的来回明日所备食谱菜单。小丫头佳萼佳蕊,也在旁帮忙,看单子上各样的茶水点心及各种细巧果品是否齐备。士隐便退了出来,信步来到女儿的房间,可巧这日孙奶妈也抱了姐儿去同封老奶奶聊天,也不在房内。士隐于是又溜达出来。
刚出了二门,不想迎头就碰见宋笙正被人搀扶着进来,士隐吓了一跳,忙急走上前看视,见他头发也散了,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的,虽然十分狼狈,竟还有说有笑的,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士隐忙唤了人来,将他搀扶进房,又着人去请大夫,一面也跟了进来。却听宋笙犹笑说道:“这点伤,不妨事,哪里就痛死了我老宋。”说话间,不觉又扯动了嘴角的伤,便忍不住唉呦一声。士隐见了,不由又气又笑道:“我倒是没想到,多年不见,你竟也长了本事,会打架了,你当你还是十七八的毛头小伙子呢,一把硬骨头,可以尽着你折腾。”宋笙便笑道:“你自己老了,可别扯上我。”士隐便问他是怎么回事,到底挨了谁的拳头?
宋笙还未答言,那个扶他回来的小子已经笑道:“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位宋爷跟我们爷倒是不打不相识。”士隐先前只顾查看宋笙的伤势了,倒没留意此人,如今一听他的口气,竟像是两下里大有关联的,忙拿眼睛细瞧,又请他坐。那人也不坐,只说:“我们爷吩咐了小的,务必将宋爷好生送到家,一应请医拿药的钱,共计五十两,爷也吩咐务必留下。”说着从怀内掏出一包银子来,连袋子一并递上。这数目不小,士隐一时倒不好接,正要再问些过程详情,不想那宋笙早一欠身接了过去,说:“这个钱自然是你们出,难道还要我老宋掏腰包不成。”说着,又向那小子咧嘴笑道:“你回去,给我带句话,就说老宋说了,今儿这事就算这么过了,他的酒不错,赶明儿我再请他。”那人也笑着答应了,转身而去。
他这里又掂量一番钱袋子,自语道:“这老王,出手倒也大方。”说着一抬头,见士隐沉着脸色看他,便忙又丢过一旁,讪笑道:“不过是个误会,真没什么事儿。”见士隐仍不说话,便又笑道:“刚你也瞧见了,那小子也说,我们是不打不相识,他还请我喝酒来着。”见士隐仍是无动于衷,不给他好脸色,便索性一抱脑袋,唉呦着嚷起疼来。
恰巧这时候吴宁带了大夫进门,那大夫听他叫的声音甚响,只当是如何了呢,忙几步上前,一把掐住他胳膊,拧过他脸来看。宋笙原本只是受了些皮肉伤,筋骨并无大碍,不想被他一掐一拧,竟真个掐酸了关节拧疼了下巴,顿时杀猪般惨叫起来。那大夫却是个板正不阿一丝不苟的,一一检视过后,见并无妨碍,这才放了他,又走到桌前,刷刷刷几笔写了个方子,交给士隐,不过止痛消瘀而已,对他的惨呼竟是再不理会,看得士隐也不觉失笑。
等到那大夫前脚刚出了门,宋笙后面便伏在床上痛骂起来:“这,这哪是大夫啊,分明是辣手摧命呢。”士隐便笑骂他活该该,一时也就忘记追问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