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采薇还在梦中,就被自己房内杂沓忙乱的脚步声惊醒了。她不耐烦的皱皱鼻子,嗯一声,翻个身便又打算睡去。
记得小时候赖床,母亲每进来唤她一次,她便这么嗯一声,然后等她转身,便又照睡不误。再唤,还是如此。气得母亲随手抽起个掸子便欲拍过来,只是那力道,她闭着眼睛也能躲开。想到此,不觉轻轻笑出声,及至睁开眼睛,看到另一张脸,又不觉微微怔住。
那孙奶妈见她笑,不由也诧异了一下,只是这姐儿素来爱笑,原也当不得什么稀奇,因此也就丢过一边,只唤人准备汤盆香皂手巾等物。原来今日便是抓周的正日子,甄宅合家大小一早便都起来准备张罗了,忙的忙,乱的乱,片刻不得安闲,只除了这个正主儿。就这样,士隐跟封氏还怕惊扰了女儿睡觉,又特意嘱咐了奶妈及丫头们,开箱启柜的,动静都要轻巧些。因此孙奶妈只在旁守着,也不敢唤醒。
一时小丫头佳萼佳蕊抬进木盆来,大家伺候姐儿洗澡。顾采薇此时也已彻底醒过神来,乖乖坐在盆中。她来了这些日子,对甄宅女眷一应的日常生活习惯也十分留心,见她们洗手净面皆是胰子香皂,再或者用汤米水,绿豆面子。擦牙有青盐,洗衣有皂荚,虽然简陋,好歹也能将就。一般也擦头油,抹胭脂,不过这胭脂,不比宝玉精心淘制的胭脂膏子,只是成张的花汁染红的丝棉薄片而已,用的时候须卷成细卷,向唇上辗转涂拭。
只是洗澡有些麻烦,只一个木桶,洗澡水也是随用随烧的,耽误功夫不算,还须时时注意水温,旁边得有专人负责添加热水。怪不得宝玉每每洗澡,必有个丫头伺候着。她这样想时,已被三人扶着肩窝,抓着手臂,握着脚腕,上下里外,洗了个干净。一时擦拭已毕,孙奶妈为她换上鲜亮齐整的衣装,又将寄名符及平安锁并一个翡翠珠玉串成的璎珞项圈,一并戴上了,又左右端详一番,见无遗漏,这才抱来给封氏。
士隐同封氏也都已沐浴更衣完毕,见了奶妈抱了姐儿来,不免又将她上下一应穿戴检视两遍,见都妥帖,这才率众来到知雅堂。
一进门,顾采薇一眼先瞧见了那堂内高悬的大匾,匾上三个大字,雍容堂正,正是“知雅堂”。匾下一张紫赤黄花梨木大条案,案上一般也设着青铜鼎,玻璃瓶,悬的一幅画却是竹林七贤聚啸图,左右又有一副对联,顾采薇正要细看时,只见士隐唤人,请出祖宗牌位来。一时并香炉等物都已齐备。士隐便上前,捻了檀香,细细点上。早又有仆婢将三个蒲团铺于案前。士隐便退后几步,同封氏,并奶妈抱着姐儿,对着祖宗牌位行跪拜之礼。同时口中又诵了一篇类似祷词的东西,大意无外乎列祖列宗在上,甄家第X代孙甄费,携妻封氏并小女英莲,祈祷叩拜等语,也算是认祖识宗保佑平安的意思了。
顾采薇对此不感兴趣,倒是英莲两个字,听得清楚明白,一字不差。原来当日士隐所想,正是此名,只是尚有踌躇,竟是后来旁人那句“倒像是应着莲花来的”大大触动他心怀,又兼昨日所受之盆莲,皆英姿仙骨,不同流俗。凡此种种,这才下定决心,定了英莲之名,并于此场合,正式告知祖宗及众人。顾采薇心内默念着甄英莲三字,一时又有些呆念头上来。
等到回神时,见士隐及封氏早已叩拜完毕,众人也已收了蒲团下去,另抬了张大案置于堂中央,按顾采薇目测来看,长宽均在两米以上。案上铺着厚厚的红毡。
一时封老奶奶带着孙子梗儿连同封肃父子也到了,大家不免又一起说些话。正说得热闹,门外又有仆人来报,说是方家大爷跟奶奶并哥儿姐儿到了。士隐与封氏听了,忙出屋去迎。
顾采薇此时犹在孙奶妈怀内,听封老奶奶絮絮说话,那个梗儿就在她脚跟前蹿过来蹦过去的,还不时扯着他祖母胳膊问这问那,顾采薇对这小子精力之旺盛早已领教,因而此时也就不觉怎样了。又听院内一片喧笑之声由远及近,不一刻,便都涌进屋来,却是方家诸人到了。
当先一对夫妇,也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正由士隐跟封氏陪着,说笑而至,身后两个丫头并两个奶娘。一个奶娘怀里抱着个小女孩,也不过三岁左右,打扮的亦是花团锦簇的,想来就是娇杏所说抓串铃的那个姐儿了。另一个奶娘手里牵着个小男孩,跟梗儿差不多大小,自打进门,便左瞧右看的,满脸淘气。当下方家夫妇又同封老奶奶并封肃封庆,互相见礼厮认过,大家也都归坐。丫头们捧上了茶果点心。
方奶奶先就笑道:“想是你家的茶水点心抹了蜜还是怎的,我家那小魔王自上回带他来了一次,便念念不忘的,天天吵着要来,这回来了,可算如了他的愿。”说得众人都笑了。顾采薇也不由想起当日邹荣家的所说,忍不住又打量了几眼那方家小子,倒也白白净净的,有几分清秀。不想那小子听了他妈的话,又被众人笑,也不脸红生气,只下死力挣脱开了他奶娘的手,径直跑到顾采薇这边来,一面还不忘回头道,“抹了蜜的,可是在这儿呢。”把个众人逗得更是大笑不止。
顾采薇不由在心内翻个白眼,又见这小子跑来,此时奶妈已抱她坐于椅上,这小子抓着椅子把手,竟也要挤上来挨着她坐,顾采薇对他真是无语到家了。旁边一个丫头忙又挪了把椅子给他。他却不肯,偏要坐这把。
闹得正不可开交,忽又闻:“张大爷到了。”士隐还不及起身,只听外面一人已经大笑道:“甄老弟,瞧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来?”说着已经进门,却是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大汉,身上一般也是绫罗绸缎,却颇有些草莽粗豪之气。一手提着个酒罐,约莫得有十来斤重。他身后跟着两个小厮,却都是空着手走来的。
士隐忙吩咐人将酒罐接了,又忙携他入座。还未及坐稳,又听小厮来回:“赵大爷蔡大爷并林大爷都到了,已在门前下了马。”士隐忙又出门迎接,一时只听院内呼兄唤弟,好不热闹。封氏裁度着地方及人众,便请方奶奶及封老奶奶并家下女眷们,进了东室暂坐。原来这知雅堂乃是三间上房,除了居中这间正堂外,左右又各有一室。士隐接了众人进来,一时大家又都厮见过。小童重又上了茶。众人一面吃茶,一面不由四下打量各样布置,及至见了那几盆莲花,都不由赞道:“好花!”又问,“却是从哪里得来的?”士隐便说了。众人都还不信,只说:“哪有这样凭空掉下来的好事?定是诳我们呢。”
正乱纷纷着,又听人报:“郑家崔家并韦家的几位奶奶们,带着哥儿姐儿,也都到了,正在门前下轿呢。”士隐便请诸人进了西室休息,一面封氏及家下媳妇们忙迎了出去。
这几位素日也都是同封氏颇说得来的,因此相见,又不免调笑一番,然后方领至东室。大家又一一相见,归坐,那方奶奶也同她们都是熟识,因此说话言谈也都不拘。郑家的一个姐儿,崔家的一个哥儿,并韦家的一个姐儿,也都跟方家姐弟照过面,年岁又相近,片刻功夫,便也都有说有笑的了。只有梗儿这时候老实安静了许多,想是认生。娇杏便将盘子里一个果子拿来给他吃。
封老奶奶便说:“这些哥儿姐儿们,一个个都这么俊俏大方,看着就叫人喜欢,不像我家这孙小子,就知道吃,若问他话,屁都崩不出一个来。”方奶奶便笑道:“那孩子我看着倒好,不像我家这个,外头看着体面,里头却是一肚子淘气,你老人家是不知道,他要气起人来,可真能把人气死。”那崔奶奶听她这样说,便扭头笑道:“既如此,我把我家这个跟你换了如何?”方奶奶笑回她道:“你这是说真的呢,还是只是玩笑话?若是真的,我倒是舍得,只怕却是剜了你的心肝肉呢。”正要再调笑她几句,不妨一旁郑奶奶接口道:“果真舍不得也是常情,你以为人都像你似的,这么狠心硬肠呢。”一时大家又笑骂一回。
方奶奶便又叹一口气道:“亏得我还有一个女儿。只是向来多病多灾的,竟也不叫人省心。”未及说完,就听那边自家的儿子跟崔家的哥儿,又闹将起来。
原来两人彼时都围在英莲跟前,看她眉间的痣。那方家小子便逞能说:“我知道这叫什么,这叫美人痣。”崔家的哥儿却不服气,偏说是拿胭脂点的,二人便争执起来。崔家的哥儿又要拿手去擦那胭脂,以证明自己所说不假,方家的小子偏又拦着不许他擦,眼见着几乎要打起来。郑家的姐儿同韦家的姐儿并方家的姐儿,都只躲在一旁瞧热闹,看笑话。方奶奶见了,气得又是骂。一旁的婆子媳妇们忙笑着上前把他们拉开了。
顾采薇这里早被这两个小子烦透了,巴不得有人领了去,清静片刻。她这人,向来对小孩子没耐心,尤其是这种猫嫌狗不爱的。又听那边方奶奶训斥她儿子,心下便稍觉解气。
却不妨那妇人话头一转,又同封氏笑道:“也怪不得孩子们打架,谁叫你家姐儿生得这么招人疼呢,也不知将来谁家的哥儿有这个福气。”封氏也笑道:“你若喜欢,尽管认了做女儿去。”方奶奶便瞅她笑道:“女儿我已有一个,就还缺个儿媳妇,若现在就讨了来,只怕你不肯。”
她一番话说得轻巧,却把顾采薇听得目瞪口呆,惊跳不已。她知道在这里,襁褓之中定个娃娃亲,本是稀松平常的事,没人觉得会有违人权跟婚姻自由什么的,跟他们提这个,他们只会把你当怪物。况封氏跟方家奶奶素来交厚,这万一当堂就应承了,可怎么办?
顾采薇越想越急,最后简直欲哭无泪了,想那方家小子才屁大一点,她前世的年龄做他妈都绰绰有余了,怎么可以?却不知封氏又如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