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是让人意外,下榻的地方居然不是驿馆。
“闻说大人携眷属赴京,皇上特意命了奴才传旨,将这毓芳苑打扫出来给大人居住。这园子本是当年安乐公主的别邺,希望沈大人与沈小姐住得习惯。”
挂着“毓芳苑”三个金漆大字的乌木牌匾下方,白面无须的高力士移动微胖的身子,微笑与沈良直行走在花径上。沈良直绯色官服齐整,于这当红的太监面前也不曾有分毫失礼:“皇恩浩荡,良直感激不尽。劳烦高公公专程传旨,良直心中不安,——这边请。”
一墙之隔的内苑廊下,沈姝收回从镂空花窗里透过去的目光,狐疑地皱起眉来。“我听说这高力士是皇上面前最得宠的太监,皇上怎么会这么优待咱们,不单把这御园拨给咱们住,居然还把他也亲自叫了来?”
小红对于眼下的住处很是新奇满意,这时正冲着廊下挂着的八哥逗嘴儿。“这样不好吗?皇上既然待老爷这么好,说明到时去跟他求情的时候一定也不会太难。”
沈姝侧头想了下,踱步进了内苑。
安乐公主与皇后韦氏当年权倾半个唐朝,她的别邺自然不差。这园子座落在靠近皇宫以南的朱雀大街之上,占地约四五亩大,虽然不算宏壮,但距离当年太平公主及房玄龄的旧宅很是相近,而距离皇城之的南朱雀门也不过三余里之遥。景云元年六月,安乐公主被围杀之后,此宅便收回归皇家所用。但一直也没有再作它用,只是空置在此。
身处于贵族聚居的安仁坊内,这些讯息并不难获得,园子里的侍仆婢女所知的有关王公贵戚间的消息远比京外任何一个在任人官员要来得丰富,只消随意在园子里走上两遭,便有不怕生的婢女为你细细道来。玄宗帝少年英武,于朋党林立的睿宗时力压太平、韦氏一党,在任三十载,天下太平,外戚专权之说并无复现。加之颇有太宗遗风,对百姓甚是宽厚,严禁街坊流传言论之说,并不符实。
“大人此番顺利进京,看来皇上当日对大人的期望并未曾落空。”
花厅里,高力士接过婢女奉来的香茶,含笑与沈良直点了点头。“皇上等候大人已有多日,昨儿夜里批奏折时还打听起大人行程来着,听说已至洛阳,便让小王爷去了围场狩鹿,两日后方能回来。”
沈良直笑了笑,“难怪乎,进城之前于延兴门碰见了王爷,竟是与侍从一身马上打扮。”
高力士微微颌首,“皇上并非专制之人,小王爷自小在宫中长大,又得尽了皇上及太子爷的万般宠爱,脾气偶尔是娇惯些,但骨子里待人却是好的。”看着良直,又略带几分语重心长:“我来之前皇上又再嘱咐,当日的约定依然不变,一切全凭两位小辈自己作主。”
“微臣自是信奉陛下。”良直面朝皇宫方向俯身,面色沉凝。
高力士扶案而起,“既如此,大人且请好生歇息一日,不必着急入宫。明日午时正,再与令嫒一道入两仪殿面圣,商谈杭州长史齐骏枉法一案。”
“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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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就要入宫面圣。
打磨得锃光瓦亮的棱花铜镜前,沈姝端坐在锦垫之上,看着小红左手拿着枝紫金步摇,右手拿着翡翠华胜不停在她头上比来比去,淡淡的两条眉毛在圆润的脸庞上皱得铁紧,看样子纠结得很。
自打吃了早饭到现在,沈姝已经端坐在这里看着她纠结已经有近一个时辰。
任何人被人当木偶似的摆在这里不准动弹一个时辰,多多少少都有点脾气。
“你到底想好了没有?再不梳头我可就得披着头发进宫了。”她瞪着镜子里的某人说。两腿都跪坐得发麻了,佛都有牢骚不是?小红看着她,叹着气说:“戴步摇显得婉约,戴华胜显得贵气,到底戴什么好呢?你说咱们也没见过别的人进宫怎么穿着的,万一失了礼,误了大事可不好。”
沈姝定定地瞅她:“我看你现在不是在伺候我去办事,倒像是伺候我去登台唱大戏。”
“去!”小红拿着华胜戳她的堕云髻,并奉送了个白眼。
没见过这样的丫环,居然敢这样对待主子。
捧着漆盘的四名婢女停在门槛前,对视两眼之后,十分恭谨地向内弯腰:“沈小姐,这是宫里高公公吩咐送来的衣物和头饰,请小姐穿戴上好之后登舆入宫。”
盘子里左边两个是叠得十分整齐的一套锦织衣裙,右边两个是雕花镂金的两个锦盒。
沈姝讶异站起,往那四名婢女脸上扫了一轮,“宫里送的?”
一个四品官员的女眷居然能得到宫里亲自送头面服饰,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当先的婢女微笑道:“正是。高公公唤了内侍送来的,小姐快换上吧。”
小红冲上前来,喜巴巴地挨个瞅了一圈,“这下可好,我也用不着头疼了!”说着招手让她们进内,将盘子尽皆放下。这丫头居然压根没想过天上不可能掉馅饼,婢女们微笑退出之后,忙不迭地就拉着沈姝换将起来。
既是皇恩赐赏,当然也没什么话好说。
闷声穿戴好,沈良直也领着个家仆进来了。
看着面前华光四射的少女,他为之骄傲的神情里又透出一抹疼惜,手抚在她肩膀上,叹息着:“竟是有八九分你娘亲当年的模样,少了她那股傲气,却是多了几分淡雅。”
沈姝垂下眼帘,退开走到窗户旁。
今天没有太阳,窗户外是个阴暗的天,沉厚的云笼在高空,总让人呼吸都透着股不自在。
她的脚上仍套着木屐,曳地的粉青色襦裙之下,露出三两个莹白的脚趾,像极了平躺在海水底下的珍珠。
沈良直将手垂下,反身接过家仆手里的小包袱,捧在手里摊开,里面是双用金丝绣着两朵牡丹的银白色缎鞋。
这鞋子比起别的绣鞋来却是有些特别,鞋后帮上还缝着两条细长的缎带。“你小时候总是爱蹬鞋,爹爹跟在你身后每天也不知要给你捡多少次,只好特地让人在你每双鞋子的后帮缝上两根带子。现在你长大了,也不知还会不会那样顽皮,但是给你穿的鞋子必是要缝上两条缎带,已经是成了习惯了。”
他把鞋子缓缓地放在旁边几案上,仍旧带着那抹黯然离了房门。
沈姝望着窗外,仍自怔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