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珺儿这一觉睡得分外香甜,就连她的母亲都沉沉入梦。
点滴瓶内的无色液体一滴一滴地向下流淌着,最终全部都补充进了她的身体里。窗门紧锁的病房里只能听到这一对母女绵长的呼吸声,睡得很熟。
医院的夜晚极其安静,走廊上不时会传来值班护士刻意压低了的脚步声,以及陪夜家属开门关门的声音。
医院的夜晚有时也并不安静,楼下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虽然离得太远,听不真切,但是,其中蕴含的撕心裂肺和肝肠寸断,却是丝毫不打折扣地在这夜中回旋着。
创造新生和迎接死亡的地方,就是医院。
对于此刻的沐珺儿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注解。
此刻她徜徉在一个美好的梦境之中,至少表面看起来很美好。在甜美的夹竹桃花香中入睡,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被这沁人心脾的美好芳香叩开,每一个细胞都得到了这甜蜜香味的洗礼。看上去像是桃花一般娇媚的夹竹桃,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蛇蝎美人,她全身上下都是毒。
但是沐珺儿感觉不到。
她正在发梦,梦中,她穿着一种从来没看到过的衣服,不知是什么材料做成,总之穿上去舒服无比,比现在的所谓“纯棉”衣物舒服得多。她披散着头发,站在一群人中间,可是那些人仿佛都置身于耀眼的光环之中一般,让她无法看清他们的相貌。有人正在拉扯她身上的衣服,让它们看起来更加妥帖地展现出少女修长苗条的美好身段和窈窕;有人给她戴上金光闪闪的首饰,金链子穿着颗颗宝石垂落在她的颈下,使她的脖子看起来像是天鹅一般优雅纤细,她的锁骨像是琉璃一般美丽脆弱,她的皮肤像是最最纯粹的水晶一般透明有光泽;有人在用一把金制的梳子梳理她的头发,让它们乖巧地拢在脸庞边,让她的脸看起来像是一朵小小的、精致的玫瑰花球;有人把一只静心编织好的花冠戴在她梳理妥当的头发上,各色各样娇媚的花朵为她的头发和容颜增加了几分生气和动人的感觉;有人在往她的嘴里塞什么东西,那东西比蜜还甜美,入口即化。
她享受这贵族小姐才有的待遇,渐渐飘飘然起来。
当一口沉重的黑色匣子被放在她脚边的时候,她愕然地看着身边为自己服务的人都消失了,他们更完全地隐蔽到了金光之中,无论怎样努力去看,永远只能看到一片灼眼的金光,永远只会刺痛自己的双目。
只看了几眼,她便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下去。
这时,有些不知所措的她听到了一个颇显威严的声音,这个声音说不上年轻,但也并不苍老,是处于这其中的,最富有精力和强壮成熟的时期的人才能拥有的。威严、高贵、骄傲、成熟、强健……一切完美的特质,从他的每一个音节中尽显无遗。
他说:“多亏大家的齐心协力,我们的礼物,‘潘多拉’如期完成了。”
“真是美妙不可言的礼物,看看她的一切,都是最完美的!”
“是啊,那是我们的杰作,我们最完美的作品!”
“她能够达成我们的期望吧?”
“那是自然的,如此尤物,厄庇墨透斯怎么可能拒绝?他一向是个容易被拥有美好外表的事物轻易地迷惑了的蠢人!”
“她一定能够做到,她美得就像是永生的女神一样!”
“美妙”、“完美”、“尤物”、“女神”……这些词,是在说她吗?
沐珺儿低下头,光洁透亮如镜子一般的地面清晰地映出了她的倒影。
她呆住了,眼前这个美艳不可方物的少女是自己吗?
她虽然称得上娇俏可爱,但是绝对不是这样的长相!
甜美得好似一口永远也不会化成水消散的蜜糖,纯洁得像是山野间开遍了的白色百合。她美丽得不似真实的人,什么叫做“惊为天人”,沐珺儿这才领教到。
更加让她不能置信的是,眼前这个天仙化人的少女,竟然是她本人!
“请跟我来吧。”一个处于光环中的人对着她伸出手,“现在,我要把你送到你的丈夫那里去。”
“等一下。”又是刚才那个威严的声音响起,他说道,“潘多拉,我给你一个忠告,这盒子里的东西虽然是我们为你精心准备的嫁妆,却并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开启的。所以,你千万不能打开这个盒子。”
“是,万能的大神,我记得了。”沐珺儿听到婉转娇媚如同黄莺一般的声音从自己的嘴里发出来。
之后的一切就犹如放了一场电影一般,她完全无法掌控这具躯体,任由另一个灵魂慢慢地操纵着它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处肌肤。
“这一点,一定要切记,千万不能打开它。”男子的声音很快归于沉寂。
金光闪烁的大殿上没有了一切声响,无论是嬉笑声议论声还是呼吸声,都听不见了。
“请往这边走。”彬彬有礼的声音指引着她走出了大殿,坐上了一辆同样金光闪闪的马车。
“我的丈夫,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怯生生地问着自己的引路人。
“他?他并不出名,但是他有个无所不知的哥哥,那位先知对这世上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就连掌握着天空统治权的大神都十分地仰仗他、信赖着他从未出错的预言。你说,作为这样一位杰出人物的兄弟,你的丈夫是一个怎样的人呢?”那人的声音很年轻,甚至还有一些稚气未脱的感觉。他的话语很真诚,听起来,像是一个值得相信的人。
“这样……大神为我做的安排果然是最好的。”少女感激涕零地说道,她的声音微微发抖,其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想来能够嫁与这么一位杰出的人物对于她来说,是上苍给予的最好的安排,她谦恭地低下美丽的头颅,欣喜感恩地说道:“伟大的赫尔墨斯神,请代我向大神表达我最诚挚的感谢,我会永远记得我的一切来源于诸神的恩赐,我必然会为你们献上珍贵的祭品作为报答,请你们务必收纳我的感激之情。”
“你的这番心意我定然会代为转达。”赫尔墨斯含笑说道,“你是众神的宠儿,我们自然希望你过得幸福。”
当她见到那个衣冠楚楚的男子的时候,她的脸颊上飞起两朵娇羞的红晕,赫尔墨斯很快告辞,回去复命了。
很快,她就感到丈夫并不如赫尔墨斯所说的那么好,虽然他的兄长普罗米修斯的确如传闻一般,是一位难得的先知,他从母亲那里学得了古老的预言方法,与德尔斐神庙和阿波罗的那些女祭司们不一样,他看得更深更远。但是他的兄弟,她的丈夫却并不出众。
人们甚至给他取了一个“后知者”的外号来嘲讽他。
不过好在他对自己还算好。潘多拉想到此节,暗暗地宽心了一些。
要那么伟大的丈夫做什么呢?
优秀如普罗米修斯,还不是因为将天火偷给了人类而受到大神宙斯的惩罚,被粗重的铁链紧紧地锁在高加索山上,铁钎穿胸,还有一只鹫鹰天天飞来啄食他的肝脏。尽管他的身体很快就恢复如初,可是正是由于这项与生俱来的天赋使得他天天饱受折磨,永远也逃脱不了。
伟大威严如宙斯,还不是无法长久地把自己的心和眼睛都放在一个女人身上?而赫拉,这位身份高贵的女神,因为无法忍受丈夫的不忠而背上了“善妒”的罪名。变成母牛被巨大的牛虻折磨得几欲发疯的伊娥、被巨蟒追逐找不到栖身之所的勒托、不得不抛弃自己亲生孩子以求得到宽恕的阿尔克墨涅、在雷电和火焰中香消玉殒的塞墨勒,甚至于无故被迁怒而一辈子只能重复他人话语的厄科,这些可怜女人的悲剧轮番上演着,她们有什么错?
如果硬要给她们扣上罪名,也许那就是妄想与神后争夺丈夫吧?可是追寻自己理想中的爱情,真的有错么?她不知道,也没有机会去试验。
这一天,纺完布的她穷极无聊,视线突然落到了作为嫁妆和自己一同来到这个家的那只盒子上面。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从她心底最深处爬了出来,挠得她的心痒痒的。她生平第一次有了跃跃欲试的念头,忍不住伸手按住了那个盒子。钥匙就插在锁眼上,但是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她还是她的丈夫,都没有想过要动这个盒子。
因为宙斯嘱咐过她,这个盒子,绝对不能开启。
五内莫名其妙地像是小猫的爪子在抓挠一般,她的心越来越痒,越来越抑制不住一睹为快的***。
她狠了一下心,拧开了锁。
盒子腾地一声响,把她吓得退后了一步。仿佛有什么活物在其中冲撞着一般,巨响接二连三地从盒子里面发出来。
她吓得全身发抖,原来这盒子里面藏着什么怪物,所以宙斯才叫自己不要打开,可是现在怎么办?
她的脑子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就像猫儿拨弄过的线团一样,怎么理也理不清了。
这时,黑色一片犹如蝙蝠的东西在经过了一番试探之后,终于壮起胆子冲开了合着的盖子。漫天飞舞,都是漆黑色的魔物。潘多拉吓得跳起来,赶紧把盒子关上,里面传出腾地一声,想来有什么东西没能出来。
她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上锁。
她却不之道,她关在盒子中的,是雅典娜女神派来拯救人类于水火之中的“希望”。
没有了碍事的“希望”,群魔高兴地乱舞,它们跌跌撞撞地飞行,想来这一切让它们很开怀。
宙斯给它们下了咒术,因此它们不会说话,不会发出任何声音,无论到哪里都是静悄悄的。
潘多拉满脸泪水地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对着神像祷告着。
然而一切已经晚了,只有她才能看见的灾难们,在她深爱的土地上肆虐着。
“潘多拉,你果然没有辜负我们的期望,你的任务完成了。”宙斯的声音从遥远的天际飘洒下来。
“骗子!你这个骗子!你们都是可耻的骗子!是你们骗了我!是你们骗了我!”潘多拉跳起来,愤怒地对着天际的奥林匹斯咆哮、怒吼。
很快,她就再也叫不出声来了,她看到自己美丽的躯体仿佛遇到了水的泥巴一样,慢慢地化开了。
是啊,她本来就是用泥土塑成的,诸神收回了他们的赏赐,她失去了被赐予的一切,恢复了她的原形,一滩稀泥。
“我告诫过你,不要打开那盒子的。”宙斯对着那摊松散开的泥土叹了口气,“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原来,这竟都是她的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