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久,没有这样的心绪了,七年了吧,快八年了。阳光从暗格里洒落,她却觉得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冰冻,慢慢地,失去全部知觉,仿佛又一次死去。
从青洛离开后,她第一次产生这样古怪的感觉。
身后的狱卒发现监牢的墙体倒塌,那名至关重要的人犯早已气绝,纷纷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跑去报讯了,可是这一切乱哄哄的声音,在她耳中听来却是无声。
“怎么回事?我才刚离开不久,怎么会……”重新返回的庞天师,兴冲冲地请来一人,却乍然见到这样的景象,不由得如鲠在喉,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身后那人,一袭玄色广袖长衫,斜飞入鬓,长相出奇冷俊,且气质尤其不俗,虽然年纪看上去很轻,可是却给人一种空前压力。
“靖儿!”此人见状一个箭步上前,闪电般出手,冷不防将金靖夕的尸体从她怀中抢了出来,其速度之快,竟然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
“你是谁?!”突遭此劫,湘纪蓦然从那种崩溃般的情绪回过神来,惊骇之余铮然拔剑,尖锐颤抖的语气,“平白无故抢我夫君作甚?快把他还给我!不然我对你不客气!”
“吵死了。”那名玄衫男子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嚣张而冷酷地耻笑道,“他是你夫君,可也是我徒弟,我这做师父的想把他如何就如何!”
原来……这人,竟是离忧仙人么?湘纪一听,顿时喜出望外,泪痕斑斑的面上浮现一个惊喜交加的笑容,上前一步,一把扯住此人袍袖央求道:“师父,你一定有法子救他,求求你救救他吧!我不想他死……”
虽然从离忧身上看不出什么超出世外的仙气,可是鼎鼎大名如雷贯耳,容不得湘纪多作怀疑,如今她只盼着此人有回天之术,好给金靖夕一线生机。
“废话,你不想他死,我就想他死吗?”离忧冷哼一声,陡然挣出手来,仍是那种不近人情的语气,“你要是不想让他死得更快,就给我闪一边,乖乖闭上嘴!”
这话果然见效,湘纪立马不吵不闹了,静静站在此人身后,屏住呼吸地看着眼前一切。
离忧仙人一言不发地将金靖夕靠墙放好,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大惊失色之余,一把扯开他胸前的衣襟,霍然见到那般一箭纵贯的恐怖创伤,仙人神色不禁大变,苍白而莫测地深深一喟:“……是后羿之箭,我们来得太迟了。”
这句一锤定音的话,听在湘纪耳中,犹如晴天霹雳,她蓦然抬起头来,再也耐不住地失声大喊道:“你在胡说八道!我不信!他不会死的!”
“你到现在,还在做梦吗?”离忧冷笑道,“后羿之箭,向来有死无生。”
“……后羿之箭?”湘纪的手在袖中暗暗攥紧,晶莹的指甲不自觉地陷进了掌心里,她忽然笑了起来,神色变幻莫测,“之前我还以为,他真的会为了我而放下屠刀,想想真是天真得可笑,可笑之极……”
“王妃,”庞天师一直神色哀戚地站在一边,彼时见她神色失常,担心有误,于是好言劝慰道,“人死不能复生,他落下这一身病根,折磨了十几二十年之久,如今也到了彻底了结的时候了,这不乏一种解脱,还望王妃节哀顺变,好生保重自己。”
湘纪默然无语,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大悲大痛如同一块千斤重石压在心尖,令人呼吸滞纳。
“时间不多了,”离忧一向自负狂妄,压根没有什么闲心管别人的心情,将金靖夕的尸体扛在自己肩上,临行前冷冷掷下一言,“按我门下规矩,凡我门人故去,必须以水葬之法安魂七天七夜,否则必将永不超生……我现在就要带他走。”
“等等!”湘纪惊闻此语,欲要阻拦,岂料离忧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凌厉而决绝的一掌,当即劈了下来。
“砰”地一声,裂石崩云的一掌对击,整个牢房都抖了一抖。
对掌的两人,都被对方的雷霆之力同时震退三步,离忧抬头看清来人之际,眼底不由得划过雪亮如刀锋的锐芒:“好小子,能接住我这一掌,能耐不小哇。”
原来刚才那一瞬,在千钧一发之际接住离忧一掌的,竟然不是湘纪,而是另一个人。正是那个人,在关键时刻及时赶到,出其不意地挡在湘纪前面,硬生生与之正面对了一掌!
“多谢仙人手下留情。”宁歌尘面对对方满是杀机的赞词,不咸不淡地答道。
离忧一听,脸都要绿了,他方才成心要致那害人精的妖女于死地,唯恐对方不死,几乎下了死力出了一掌,想不到眼前这个人居然着着实实接住了,而且接掌之后,神色看上去还是如此云淡风轻。
要说他好歹也是个上仙级人物,所练皆是至精至纯的内功心法,又吸收了几千几百年日月精华,就算只是随便一掌,劈裂山巅不在话下,岂是一般人所能承受得了的?
方才那一掌造成的反噬,就连他自己都被逼得气血翻涌,更何况是眼前这个人?可是一看对方,离忧心下不禁大惊,想不到那小子居然面不改色,就算是装,那也得有能耐装出来。
“你是什么人?”离忧忽然很感兴趣,颇为玩味地笑了起来,“早知世间有如此良才,当初就该入我门下,他日必然堪当大任。”
“入你门下?”宁歌尘冷冷一笑,丝毫不给面子道,“只可惜,我对成仙成祖不感兴趣。”顿了顿,“话说回来,仙人这是哪来的雅兴,不打一声招呼就闯入我的地盘,掳走俘虏之余,还不忘对人大打出手,是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呢?”
他打了个响指,顷刻间,无数事先埋伏好的士兵蜂拥过来,横刀执戟,将整间牢房包围得水泄不通。
“喔,”离忧恍然大悟,神色越加琢磨不定起来,“原来……你就是当今太子。”
这位仙人一向来去自如,彼时虽然已经落入了宁歌尘的圈套里,可是不但没有惊慌,反而轻蔑地巡视了一圈,冷笑不止道:“不过,阁下以为,就凭你手下这些人,拦得住我跟天师两个人么?”
士兵们一听此人如斯狂妄,根本就不将他们这些虎贲猛士放在眼里,已经热血沸腾,刀戟跃跃欲试,就等主帅下令一拥而上了。
“拦不拦得住,先试试看吧。”宁歌尘似乎胸有成竹。
“放他们走。”谁知就在这时,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猛地抵在了他的腰后,一个冰冷至极的声音道,“不然我就一刀杀了你!”
“湘,”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倒戈,太子殿下的神情,几乎达到了玩世不恭的地步,毫不在意地笑道,“你不是想用这样的法子逼我就范吧?”
“……”湘纪这一手,着实大出所有人意料之外,就连离忧跟庞天师都大大吃了一惊,相互对视一眼,讷然无言。
“宁歌尘……你这个天生的混蛋、十恶不赦的伪君子。”她的话语中带着三分哭腔,更多的是怒气,“说好要让他活着出去的,你已经做不到了,如今、如今连个死人还不肯放过吗?!”
“……伪君子?”从头至尾,他冷静自持得可怕,除却眼底的神色逐渐冰冷下来,清峻绝伦的脸孔上,居然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可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什么君子。”
抵住他后背的匕首,陡然加了三分力度,他不禁蹙眉,语气莫测:“羽湘纪,你记住,就算待会儿我答应了你的条件,也绝不是因为怕你的威胁,而是,我本人愿意这么做。”
——这个世上,还没有人能逼他做不想做的事。
宁歌尘言罢挥了挥手,示意自己的手下闪开。
“主子……”那些人都是他的死士,吓得冷汗涔涔之余,竟然还不肯善罢甘休。
“退下!”太子殿下冷言一叱,幽暗的眸中,杀气缓缓溢了出来。
这句话一落,士兵们悚然动容,忙不迭地向两旁退出一条道来。
“多谢王妃,离忧惭愧。”仙人临走之际,回头深深望了湘纪一眼,从鄙夷到瞬间改观,他的眼神中不禁发生了翻覆的变化,掷下这句话以后,一干人影倏然消失不见。
“现在人已经走了,你还不肯放下手中的刀?”牢房里很快就只剩下了他二人,周围一片阒静,宁歌尘几乎能感到身后之人握刀的颤抖,他的脸色仿佛苍白到透明,用一种很冷定的声音道,“你不觉得这么做,真的很伤感情吗?”
说话的时候,已经有鲜血从嘴角流了出来,落到了雪白的衣襟上,只是他不习惯喊痛,所以她根本就看不到。
方才接住离忧那一掌,他的五脏六腑早已震碎,只是一直忍着剧痛,才没有显露出来。彼时不需再装了,面临的自然是全面崩溃。
“我跟你,”她仿佛觉得,这已经到了自己的末日洪荒,太多疯狂痛苦的怨念,不断地折磨着她的内心,使得她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一字一句,战栗的语气,“没有情,只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