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恨我吗?”他问,语气平静下来。
“我恨你。”她毫不犹豫地答道。
“有多恨?”他低头,神色逐渐涣散,恍惚地笑了一笑。
“七年前你杀了青洛,我恨了你七年……”她每说一个字,就好像在自己的心上重重地扎下一针,看不见摸不着,却能让她时时刻刻感到窒息的痛苦,“虽然我不认识你,也没有见过你,可我日日夜夜都在念叨你的名字……”
明明是为了恨一个人而念叨,到了后来,她糊涂了,她再也看不清自己。
她觉得那个名字,仿佛打着符咒一般,不知不觉,深深地烙印进了自己心里。
从此无法解脱。
一念及此,湘纪不由微微苦笑,继续坦白无辜地告诉他:“后来我遇到你,不知道为什么,我宁愿自己痛苦一辈子,却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为你开脱,千方百计地告诉自己,青洛的死跟你无关,你是身不由己……”
悲伤寂寥的语气,她第一次跟他说这么多话,仿佛已经预料到了什么。
他沉默无言,压抑着身体里巨大的痛楚而双肩颤抖,可就是没有勇气转身看她。
否则他就会知道,那一刻,她纯粹为了他一个人,潸然泪下,这一次,仿佛已经流尽了今生的眼泪。
“事到如今,你又杀了他,还是用那该死的后羿之箭……我会恨你一辈子。”言及此处,她的手腕蓦然一震,噗地一声,那把狭长尖利的匕首,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刺进了他的背心,感觉到他整个人痛得一震,她忽然悲从中来,从身后慢慢抱住了他,俨然用尽了全力。
“……永生永世,我都不会原谅你。”咣啷一声,匕首从她手中掉落在地,仿佛有什么东西,就此一片一片地清脆破碎。
说完这句,她整个人忽然向前一倾,差点摔倒在地,宁歌尘一把扶住她,在她倒下的瞬间,及时拥之入怀。
“湘……”他这才骇然发现,原来之前趁他不备之时,她早已在自己的心口上捅了一刀,下手较之更狠。从那个崭新的伤口里,无尽的鲜血汩汩而涌,迅速打湿了雪白的衣襟。
“……为什么这么傻?”那一瞬间,翻天覆地的恐惧感,犹如一只凶恶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心脏,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宁歌尘忽然将其一把抱起,从牢房里一路冲了出来。
“太医!叫太医!”那一刻,太子殿下凶神恶煞的样子,算是把自己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风度,就这样在一众属下面前全毁了。
如果说,宁歌尘是聪明睿智的,冷静自持的,那么他怀里这个女人,就是他的不聪明,不睿智,不冷静,不自持。
***
“没用的废物!拖出去砍了!”太子殿下在金帐中大发雷霆,已经下令将好几个太医撵出去枭首帐下,一时之间,全军上下噤若寒蝉,惶惶不可终日。
不过,好在这事被右护法阿飞撞见,于是想了个瞒天过海的法子,砍了几个死囚的头颅以假乱真,反正到了这时候,他们主子处在气头上,压根就没什么心思亲自过目。
“大人!一定要救救我们哪!我等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三岁幼儿……”到了后来,剩下的太医们都不敢越雷池一步了,纷纷向太子的至交好友王忆求援。
大家都知道王忆十八般六艺无不精通,医术自然也不在话下,王忆拗不过情来,只得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走了进去。
于是,大家用一种送葬的目光,恭送王忆深入龙潭虎穴,捋虎须抚逆鳞。
“情况怎么样?”许久之后,看到王忆从太子帐中出来,阿飞顿时捏了把汗,“我听说阿尘自己也受了重伤,这事到底是真是假?”
“别提了,”王忆直摇头,满面愁容兼怒容,“那家伙自己不想活了,随他去死吧。”
“呃……”阿飞不解其意,“此话怎讲?”
王忆唉声叹气道:“明眼人都看得出,就算杀再多的人,那个女人也是彻底没救了,太子却死活让我先救她,把自己晾在一边,再这样耽搁下去,恐怕他也得给对方陪葬。”
“阿尘那家伙……”阿飞忽然想到有关宁歌尘的命格,不禁皱眉道,“虽然一贯无情,可是却从来不滥杀无辜,想不到……真是红颜祸水啊。”
“那现在怎么办?”末了,他忽然抬头问道,“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么干耗着吧?要是真死了,你我可担不起那个罪责。”
“没事。”王忆淡定地道,“沧溟大人很快就要来了,有女祭在场,我就不信收拾不了那小子!”
***
太子帐中,宁歌尘紧紧抱着怀里的人,埋首颈侧,平生第一次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那样一个绝世英豪,在他的字典里,死则死矣,从来都是流血不流泪,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就这样哭得像个孩子。
“不行。羽湘纪你听着……我不许你死。”这一刻,他几乎忘了自己受伤更重,忘了自己的生命同样正在迅速流失,竟然不顾一切想要替她止血。
可是,没用了,那一刀实在太深了,单凭灵力根本无法愈合她的伤口,血依旧淅沥而下,溅落到撒开的白色裙裾上,犹如一片片殷红的桃花瓣。
孤零,残忍,而又绝美。
“我欠你的,要全部还给你……”她抬眼望着他,露出了清澈纯洁的笑颜,一如记忆中的清晰明亮,“你欠我的,我也要全部讨回来。”
一直以来,她都是外柔内刚的,一旦触及她的底线,纵使死无葬身之地,她亦会勇往直前。
“无论你相不相信……”他倒吸了一口冷气,声音艰涩而嘶哑,带了丝不可捉摸的悲伤,“我没有杀青洛……更没有杀他。”
“你撒谎……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她的笑容不灭,语气逐渐微弱下去,抬起手来,染血的手指颤抖着抚上他的眼角眉梢,沿着那般冷峻的轮廓,一路划下,笑靥宛如一个摄魂夺魄的妖精,“歌尘,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我真的没有……”他痛苦不堪地闭了闭眼睛,意识正在逐渐涣散,却仍在锲而不舍地解释,“七年前,我只是俘虏了他……后来,是龚培的手下,对他用刑,又用毒计诱捕雪国同党,致使他撞柱而死……”
“我不信……”她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却仍在固执地,一遍一遍地重复,嘴角边同样溢出鲜血来,绝美而妖娆,“就算……那一次不是你的错……那么,这一次,我亲眼所见……你总该抵不了赖了吧?”
“真是的……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我呢?”他不禁发自内心深处地苦笑,微微仰头,靠着冰冷的床榻,慢慢阖上了自己的眼睛,语气里蕴藏着无尽的疲惫跟无奈,“……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还在撒谎……”如同一个可悲的执念,她失魂落魄地百般呓语。
“白痴,怎么就说不清呢?”他的语气也不由得微微恼恨起来,彼时血已渐趋流尽,只觉得每呼吸一次,就更加痛苦难耐几分,“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说好不杀他的,又怎么会……”
之前她都已经愿意嫁给他了,在这种时候,他又怎会出尔反尔,没事给自己找难堪呢?可是他发现,这么简单的问题,她却钻进了死胡同里,无论他怎样苦口婆心地解释,她还是无论如何死也不肯相信。
最后,他终于说得累了,只得败下阵来,颓然道:“那你说……到底要怎样才肯相信我?”
“除非……”她的手无力地垂下,弥留之际的容颜苍白至极,却仍旧带着无与伦比的美丽,唇角划过一个微妙的弧度,低低地吐出两个字,“你死。”
“呵……这么盼着我死啊。”他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为她止血的手倏然一顿,就此收了回来,转而握住了她的手腕,那样细若琉璃的腕骨,宛如一撮皓雪,让人何其不忍心。
“那好,我就陪你一起死。”这句话一落地,他的手蓦然一震,猛然震断了她的心脉。
——只要能在一起,地狱天堂,他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