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歌尘回到客栈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他不知在哪儿喝多了酒,一脸疲惫的醉态回来,羽湘纪开了门,见他这副模样不禁皱起了眉道:“这个地方民心不稳,距离鬼渊盟的据点又是如此之近,你怎生这般掉以轻心,万一在外面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将他扶到床上躺下,又临时吩咐小二弄了碗醒酒汤来,羽湘纪倒了水用手巾给他擦脸,这才发现他的额头居然烫得厉害,伸手一摸,心下就凉了半截:“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怎么也是病来如山倒,好端端的突然就烧起来了?”起身望了望天,自顾自嘀咕道:“莫非外面下了雨,刚刚淋了雨不成?”
窗外月色甚好,况且在这西海地带,滴水贵于油,又哪来的雨下?
宁歌尘醉得人事不省,亏了他还能找准她在哪一间房,也算是一个奇迹,在她替他敷毛巾的时候,被他陡然抓住手腕,低低的呓语声:“湘,头好痛啊……”
“你说,这么多年来,有哪一件事,朕真正是做对的呢?”
“徽啊,朕把他当兄弟,他为何宁可死也要选择一个女人?!”
“在鹿台的时候,只要他愿意忠于朕,无论如何,朕都是不会杀他的。”
“当初也是在那个地方,我们一行十七人,以血誓盟,与君世世为兄弟……为何,为何一个个都要背叛朕?!现在就剩阿飞跟宇文介了……”他忽的笑,语气陡然冷了下来,带了丝锋利的邪恶,“你说,他们俩是不是总有一天也会对朕举起反旗?朕就这么招人恨吗?”
“宁死也要反叛朕!朕就这么招人恨吗?!”
她从来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似乎除了那个专权独断的帝王高高在上的身影,便是一个强大到无懈可击的剑客,他的身份如此纠缠难解,可以说是早已脱出命外之人,如今露出这般脆弱的神色,倒是把她吓了一跳。
在过去的五年时间里,他宠幸过的每个女人,都是有特殊的利用价值的,无论是在兄弟还是女人面前,他都始终保持着滴水不漏的冷清姿态。
她只是这么旁观者般看着他,两人的住处又离得远,湘妃的寝宫几乎是一个冷宫,彻帝很少亲临,去了也只是坐一小会儿,听她弹弹琴,说说话,别无他用。
最多有时候心情好了,两人并肩在长生宫的桃林外散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周围的人都不敢上前,也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只是很少看到两个人是笑着的。
后来越来越频繁的战事,使得彻帝忙于政务,一年到头都很少步入长生宫,于是外界便开始沸反盈天,直道他自打有了兰妃这个替代品,从此再不会多看羽湘纪一眼了。
帝妃二人的分歧,也正是在对外是战是和上,湘妃积极赞成沈大学士的主和态度,以免天下苍生受苦,只是以宁歌尘为首的主战派全是手握大权之人,谁又肯听一个小女子以及一班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之言呢?战争,到头来该打还是照样打,谁也不含糊,金曌也的确以武力平定天下,成了真正独一无二的霸主。
“歌尘,你醉了呢,究竟发生什么事了?”看他这般痛苦的模样,额际都在渗在冷汗,她不禁忐忑起来,刚要起身让小二叫镇上的大夫来看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手忽然被对方拉住。
“别走……”他喃喃。
“我在这儿,不走。”她只好又重新坐下。
他似乎清醒了一点,眼底露出一丝微弱的苦笑,解释道:“没办法,越是接近焚山,这具身体就越发扛不住了,吓着你了?”见她点头,他便又道:“别担心,只是焚山的烈焰跟我身体的属性相克而已,不会有事的。”
“你一点都不像不会有事的样子。”羽湘纪撇了撇嘴,握紧他的手道,“好好睡一觉,明早起来看看情况,要是实在赶不了路,那就等阿飞率大军来了再说,他指不定有法子对付眼下这种状态。”
他点点头,也实在累得狠了,便安心地睡了过去,这个晚上羽湘纪一夜无眠,给他敷毛巾灌灵力,后来不知不觉靠在他怀里睡着了,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被子盖得好好的,他人已经不见了。
外面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一片混乱的刀兵声,羽湘纪心下大凛,以宁歌尘目前这种状态,不止水土不服那么简单,现在说话都是吃力,要是跟鬼渊盟的人杠上了,铁定是会吃亏的。
推窗一看,薄雾晨曦,街上行人正在四处逃逸,一缕缥缈诡谲的乐声传来,伴随着整齐一致的马蹄声,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显得分外清晰,羽湘纪不容多想,携剑闪电般掠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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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栀原郡的郊原大道,两旁遍植火焰栀子,空气里弥漫着馥郁的芳香,宁歌尘几乎是在这个岔路口上笑着说出这句话。他一人一剑,面对的却是鬼渊盟下最为恐怖的精锐,更何况打头阵的还是那个跟了他多年,对他了如指掌的女人。
“陛下,从你发布挥兵归墟的诏令之时,就该想到会有今天。”一辆白色马车的垂帘被撩起,魏烟雨端坐其中,声音清冷,“盟主待我恩重如山,我不可能弃他不顾,烟雨自知不是陛下敌手,便亲赴焚山之国,借了这许多兵马来,也当是为陛下的人生增添一点乐子。”
宁歌尘哈哈一笑,道:“魏烟雨,朕倒是低估了你的能力,这么多年的纵容,看来是把你养成大气候了。怎么,你今天是打算要朕的命?”
垂帘甩下,魏烟雨道:“你我只是各尽其责罢了。”
乐声越发诡异,除了道上如林的兵马,更兼有无数白衣人从街头巷尾冒了出来,一道响亮的剑吟破空之后,双方刀兵便起。
魏烟雨坐在马车内,心里开始一点一点地抽搐,这个天下她最不想反叛的人就是宁歌尘,这些年来他在理政方针上,明里暗里对鬼渊盟势力的打压,已经将鬼盟之人逼到了死角,西方诸国,东襄九帝,最北神迹,南方微海,无数据点被拔除,盟人处死,鬼渊盟一天比一天没落下去。
终于到了最后一击的时候,他才会决定出兵归墟焚山,那里是他们所有鬼渊盟人的圣地,教徒无数,都是愿意为之流血牺牲的,真若打到此处,势必又是一场血海。
作为圣焰女祭待在金曌的五年,她几乎没派上任何用场,宁歌尘独断专行,又怎会把目光投在她这个挂个名头的女祭身上,这些年来她也受够了,既然忠诚无法得到他的认可,那倒不如背叛个彻底呢!
所以她得知帝妃二人先行来到这个栀原郡,才会连夜纠集兵马,准备在此来个鱼死网破。宁歌尘的亲兵在后,栀原郡的郡守又被鬼渊盟人制住了,帝妃单枪匹马,只怕是回天无力。而且据她所知,以宁歌尘冰水系的体质,一跨入这个鬼地方,应该就先虚脱了才对,她百般筹谋,只为了今日一举!
“歌尘,今日一战,你一定能够记住我的吧?”她闭了闭眼睛,唇角上扬一个奇异扭曲的弧度,看似既痛苦又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