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墟祭塔的最高层,在这里已经隔绝凡世的喧嚣,唯有凛冽的天风在呜咽作响,吹得人肌肤生寒,仿佛就要裂开一般。
片刻前,女祭赤峦将破城的消息报告给了鬼渊盟主,盟主表现得很是平静,她真搞不懂眼前的这个男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倾天当时望了望天道:“神祭塔倾,一谶成真,赤峦一向长于测命,竟不曾预料到今日会有这一遭么?”
赤峦脸色煞白,俯伏在地道:“属下功力不济,还不到勘天舆地的地步,盟主既已知晓,还请随属下一道速速撤离!”
苍穹之上,仍是大雨滂沱,厚厚的云层随着暴风激涌,变幻出各种姿态,似要在这个夜间彻底吞噬整座城池。
倾天笑了一笑,一手指天道:“为了这个局,他们精心布置许久,我不能叫他们失望了去。”顿了顿,却是低头道:“钧临,我的好师父,你终是斗不过我的,现在我已将你彻底压制,让你出来喘息的机会都没有了,你心中是否不服?”
那具看似俊美无俦,实则内心深处早已残破不堪的躯体,此际却是空荡荡的,再无了另一个声音叫嚣的声音,那个叫钧临的人,终于在他心里彻底寂凉了下去。
“装不懂么,钧临?”魔的声音忽地血腥,仿佛地狱淬火一般,一个冷笑缓缓凝聚,“只不过啊,不止是你失算,就连他们所有人,也都失算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你不信?那就好好看着吧,用青洛的眼睛看着,他们这一行人,一个一个都是怎么死的,包括你那个苦心孤诣了几辈子想护妥帖的好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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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心魔玉带了么?”两个鬼魅般的人影落到了广场之上,眨眼间,便已逼近万丈高的神庙,四周危垣耸立,这座庙府竟似浮在云端一般,放眼望去,脚下全是深渊般的浓黑雾霭,宛如巨浪在深海中来回翻滚。
听到同伴发问,宁歌尘淡然道:“那是自然。”之前他将魏烟雨作为暗桩埋入鬼渊盟内,为的就是盗取盟中圣物天心魔玉,魏烟雨一路做到了魔教圣姑的位置,因了这一层关系,还真是不致使他失望。
这也是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包容她甚至可以说是纵容她的原因。
那个女人跟了他长达十三年,除了临了那一遭,对他还真是一向忠心耿耿,想到栀原郡的那一场刀兵,他的神色不禁有些黯淡。
“有了天心魔玉,便能彻底封印魔族入口,成败与否,在此一举了!”
一剑破开结界,身形几乎毫无阻滞,这两个人已然掠进那个被称为世之禁地的地方,这一瞬间,仿佛真的是一下子从人世陡然坠入洪荒,眼前是一团鸿蒙之初般的混沌黑暗,宁歌尘用了仙乐门下最为基本的搓火法,手指轻轻一捻,便将灵力化作了蓝色的火焰,且在他灵力高强的催动下,火焰迅速脱离了他的指尖,变幻成了一个半尺来高的小人形状,静静地漂浮在半空一处。
靠了这一缕光,立时照得满室通亮。
眼前是一条黑黢黢的大道,两侧的墙壁竟像被万千针孔穿过,每一个小孔都在源源不断地渗透着黑气,蓝火在触碰到这缕缕不祥黑气的时候,竟然好像遭到了实物攻击一般,不自觉地抖擞了几下,暗了好一阵儿才恢复过来。
“小心了,”金靖夕淡淡提醒,“这是火之属性的戾气,与你身体属性相克,置身其中就好像身处焚炉一般,而且接下来每前进一步,火势便愈烈上三分,那种真真切切的灼烧感就更加痛上十分,若是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倒不如留在此地,有我跟端木联手,不一定挫败不了倾天的阴谋。”
眼前的路越走越窄,且越走越陡,到了后来几乎是在沿着悬崖绝壁在一直往下,没有一处阶梯,连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甚至,谁也不知道这个地方究竟通往何处,只知道借了灵力附着在刀剑上的力量,两个平素武学渊源皆已达世之巅峰之人,竟似踩在刀尖上一般,平生第一次走得这么忐忑,这么苦不堪言。
在种种烈焰焚心般的逼迫下,宁歌尘已然十分痛苦,额际冷汗渗出,语气带了丝不耐道:“熙王别光说我了,我心意已决,倒是你,若是觉得这些年来,第十七层的生死棋局还没下腻的话,倒不如回去与人多下几盘。”
金靖夕哈哈一笑,两人一路前行,不再言语。
最初的时候,他的确是专心致志地对付那盘生死棋局,可是后来有一天,他突然发现,这根本就是个无解的棋局,不止是他被骗了,就连离忧等人都被骗了,骗他们的人,不是倾天魔,而是上古布下这个棋局的一众上神!
所谓的生死棋局,不过是为了迷惑魔族妖物,让人蹉跎光阴沉沦幻境的死局,可笑他竟然真的摈弃了大好光阴,在此贻误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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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她在华胥幻境里一呆就是七年,期间浑浑噩噩,竟只觉得时间流逝如飞,直到这一天,她一觉醒来之后,迷迷糊糊地走到梳妆台前,睁开眼睛一看,整个人顿时怔住了,就在这一刹那,她倏然发现,铜镜里竟无半个人影!
“怎、怎么?”她惊骇欲绝,苍白的手指用力扶着妆台一侧,方勉力稳住自己的身形,又拿了另一面打磨得光滑可鉴的金镜,反复对着自己的脸,却仍是一片水光潋滟,还是没有显出半分颜色来。
莫非,已经死了吗?她心里有一个诡异莫名的声音在反复沉浮,不自觉地伸手摸到袖中,赫然发现,唯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羡月剑,竟也在同时消失无踪了!
正在这时,有一个服侍她的丫头推门走了进来,她仿佛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冲上去拽住她的手一连串发问道:“你家主子呢?我是谁,我又是谁?你能看见我吗?他在哪里?为何隔了这么久还不来见我?”
小丫头的手被她攥疼了,低低一声痛呼,泪汪汪道:“娘娘,奴婢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
“宁歌尘呢?”她松了手,语气几近颤抖。
小丫头顿时仿佛心知肚明一般,愈加低了头,惶恐万分道:“回娘娘的话,昨夜金雪边境再次发生叛乱,祭司大人,此际正在滂沱古城处理事务呢。”
她冷静了下来,却是跌坐在椅子上,苦思冥想一阵,脑海里陡然划过一道电光,忽然起身往外跑去,时值二月,外界正在下雪,王城的街道上一片人际寂寥,她的雪色裙裾扫过地面,不时染上些许碎雪,仿佛斑驳零乱的泪痕一般,让人看了心中窒息得难受。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在这个华胥幻境里,她真的成了魏烟雨!
好不容易雇了一辆马车,径直赶往滂沱古城,在那间叫做太子坟的祠堂前,已然燃起熊熊大火,她一路闯了进去,果不其然,她见到了那个传说中的“羽湘纪”,宛如镜像对立一般的身影,就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她自己的面前。
没有哪个时候,比此时更让她绝望,一袭白衣独立危垣,周围火焰翻滚,而她感觉不到半分温暖,她只觉得有一股寒气正在从脚底缓缓升腾上来,蔓延在骨髓里冰冻一般的疼痛,让她此刻只想要流泪。
“湘纪。”她唤她,在她回身的时候,她将自己手中的匕首送入了她的心脏,温热的鲜血顺着刀锋淌到手上,就这样毫不犹豫地,亲手杀死了幻境里另一个真实的她。
“对不起,你不死的话,我就永远出不了这个华胥幻境了。”她喃喃,在对方倒下之际,将她揽到了自己怀里,感觉到那具身体上的痛苦,就好像百倍清晰地烙在自己身上一样,周围烈焰翻腾,而她一动不动,久久地呜咽哭泣,“希望他们没事,相信你也是这么想的吧?湘纪,那就不要怪我断了你的生路,你我一命相连,我做下这等事,等于是将自己推到了炼狱之内,他日万劫不复,也是应当的。”
眼前景象剧烈晃了一晃,火场熄灭,雾气散开,华胥幻境宛如碎裂的水镜一般,彻底地烟消云散,她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陡然发现自己竟然还留在神祭塔的第十七层内,身形只是一个虚幻的冥灵,只是眼前,再无了金靖夕的身影。
华胥幻境七年之景,归墟塔中竟不过半天功夫而已,夜已深透,风声百年孤寂般缭绕在耳侧,带给人一种归墟特有的寂寥感。
塔下突然传来大片混乱的刀兵声,少卿之后忽又万籁俱寂,她顿时心有所悟,定是城池已破,彻帝大军已经全部杀进来了,正与鬼渊盟下展开正面交锋,只是不知孰胜孰负,于是急剌剌起身推窗一看,眼前却是一片黑暗混沌,什么也看不清晰。
就在这时,塔门正在重重开启,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厚重感。
一个声音道:“说什么归墟塔只容幽冥出入,想不到都是骗人的啊。”一路解开上古封印的禁制,七伤一行人也已将自己的功力耗到了极致,只是继承了他们主子的好面子,竟是彼此死活都不肯承认,此时此刻,还不忘死鸭子嘴硬地互相调侃起来。
又一个戏谑的声音道:“话说,易冷,方才在第三层解开那个万鞘剑印时,你好像受了不小的伤吧?要不要找小次来给你治一下,只可惜他这次没能跟来……痛的话你就哼一声。”
花易冷果然冷哼了一声,却是表示反驳跟不屑:“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若不是已经死过一回,斩杀第十五六层的邪灵之时,你现在都不知道死好几回了。”
端木凌轻一挑眉道:“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对我死过一回这事,心中很是计较?”正说着,他忽然感觉到了一种静寂,一向唧唧喳喳说个不停的七伤,竟然齐刷刷的住了嘴,花易冷微不可察地往旁边挪了一挪,端木凌还没看清什么人,眼前一晃,一个人影刷地扑到了他怀里,只是却毫无重量可言。
他抬眼之际,眼底不禁染上了几分笑意,一如既往温柔的声音,只是阔别五年重逢,两人皆已是冥灵之身,此际相视良久,却是微微哽咽:“师妹,原来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