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凌正拥着她,动用念力稍一感知,脸色便是突兀一变,洞若观火道:“你被华胥幻境困住,可是杀了真身才出来的?”
她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胡来!”端木凌怒斥一声,手指不容分说结了个印,闪电般点在她的眉心,试图将她就此困住,“华胥幻境本是为了保护你不受任何伤害,何以执意要出来,甚至不惜毁了自己的真身?怪不得这一路上来,我竟然感觉不到你的一丝气息!”
之前,羽湘纪在华胥幻境中杀死自己的那一刻,四足鼎立的黄泉鼎旁,那尊宛如月神之子的雕像忽然化作了浮光碎末,就这样如风消散开来,瞬间消失无痕。
他原本想要挽回这一切,却不料羽湘纪倏然一退,抬手一震,端木凌那一手竟然落了空来,灵力就此冻结在半空,他眼底的神色不禁变了一变。
“师兄啊,不必如此。”女子却是笑意清明道,“你若再对我施以援手,那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便都白费了,你不懂我的心意,不知道我是那个全天下最希望你过得好的人,如今劫数已到,还望师兄好生保重。我,自然也会保护好自己的。”
端木凌无奈微慨,有些气恼地拖过她的手道:“死丫头片子,五年不见,你倒是学出息了,居然敢跟师兄我叫起板来。”
“带我一起去神祭塔顶好不好?”她说着在他身上蹭了蹭,作小鸟依人状。
羽湘纪一撒娇,端木凌就没辙,他抚额想了想,事到如今,她留在这里也不一定安全,鬼渊盟狗急跳墙,待会儿指不定还会使出什么手段来,就算彼时她已是冥灵,奈何盟中司命术士那么多,难免待会儿就不会有人想出使人魂飞魄散的法子,真若这么一来反而害了她,于是道:“带你去,也未尝不可,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
她心头一喜,急道:“什么事?”别说一件了,一百件她也会答应。
此时此刻,他晴明如画的眉眼,不自觉地掠过一丝隐忧,沉声道:“你答应我,在归墟地底,无论见到什么样的景象,都不许任性妄为,更不许肆意轻生,做得到吗?”
她心中微微一震,忙不迭点头之余,却又不禁好笑地嘀咕了一声:“师兄真是说笑了,已经死了的人,何来轻生一说?”
那个时候,她尚且不知道,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
“哗”地一声,眼前翻腾的烈焰,忽然被人劈成两半。
站在这方悬崖峭壁之上,宁歌尘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脚下尽是岩浆般的红色液体在翻滚如浪,几乎舔舐到他的衣服下摆之上,好在两人轻功了得,几番腾跃,总算落于一方突出的岩石之上。
然而,人还没站稳,脚下忽然剧烈一晃,耳畔是末日洪荒般的隆隆巨响,真的就好像天崩地裂了一般,在这样恐怖的声响中,从红岩之中缓缓升腾起一蓬硕大的黑烟,伴随着一股难闻的腐殖味,一头血色的怪物忽然从地底探出头来。
纯黑的归墟地底,眼前忽然乍现白光。
“烛阴!”金靖夕一眼认了出来。
眼前这头人首蛇身的怪物,按理说仅仅生存在九泉之下,睁眼为昼,闭目而瞑,生得庞然大物,更是这个黑暗地底最为邪性最为嗜血之物,眼前这一头定是上古时代被硬生生封印在此,看守魔界入口的,御火之能力早就达到了化境,更兼禁锢日久,如今见了人只管食肉啖血,当是危险之极。
果不其然,烛阴一声震撼地府的怒吼,披覆周身的鳞甲统统竖立了起来,每一片都是烈火燎原,虽然看似笨重,游弋速度之快竟是惊如闪电,眨眼间便已逼近咫尺。
巨大的蛇尾一扫,周围的岩石崩裂,纷纷滚落岩浆之内,转瞬被吞噬得一干二净,一股强烈的飓风携着热浪打来,金靖夕横剑一挡,竟被震得倒退几步,差点就摔下了万丈深渊。
一剑斜插于壁,好不容易定住自己的身形,惊魂甫定,他的眼底却是亮如妖鬼,定定道:“烛阴正好破关而出,这绝不是什么偶然,看来那个封印已经岌岌可危!魔界入口定在烛阴背后,接下来由我来对付这个怪物,你,该做什么便去做吧!”
“我知道了。”宁歌尘轻笑一声,在烛阴发动二次攻击时,与之擦肩而过,一步抢出,几在同时,后羿之箭的光芒洒落,伴随着那道离弦之箭,从他袖中飞出一道铁索,嗖地一声直射出去,灵蛇般缚到了对岸,他脚尖一踮,人便踏着这根铁索飞跃了过去。
转身之际,身后的铁索竟在岩溶的销融下,很快便化为铁水,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从万丈高塔沿索而下,前面的不远处,等待他的,终至归墟。
要说害怕,不是没有过,只是已经没有退路,这便好似他的命运,一生处于世之巅峰,却又时时刻刻都身处炼狱之中,渐趋魔域,渐无生机。
走出不远,这才惊觉少了烛阴的照明,眼前竟又是一种地狱般的黑暗,宛如深海海水在无时无刻地漫溢,甚至在这样的环境中,仙乐门下的缀火法竟然完全不起作用。
周围忽然乍现一大蓬白光,又是那等如同万千针孔连缀般的亮光,只是这样的光刺眼得很,非但让人看不清,反而灼人眼眸,他不禁微微懊恼,干脆利落地撕下一道袍袖蒙在双目上,任由黑暗的潮水伴随着剧烈的光芒,折射在自己周身,此时此刻,他的剪影焕发出了一种末世的辉彩,同样也是一种末世的悲哀。
仿佛从来,这都是他一个人独自的旅程。
黑暗之中,空气里忽然现出一个白衣少年的身影,面上神情宁静,只是在那个人义无反顾地前行时,他蓦然伸手拉了拉他的袍袖,然而终究无言。
他不用看也知道是青洛。
“舍不得我?”他微微翘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欠揍的笑容。
因了这个笑容,青洛心下一窒,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许久,他喃喃道:“或许,我们还有别的办法……”
也许是感觉到了对方内心深处的不平静,宁歌尘的神色顿时黯了一黯,语气中收敛了戏谑之意:“归墟祭塔,必倾不可,方才你也看到了,烛阴已经破印而出,说明自打上次血祭之后,无数个五百年过去了,上古留下的封印已经单薄得可怜,要不了多久,也许就是一时三刻的事,就会接二连三有无数怪物破印而出,若是能被困在神祭塔中也就罢了,可是,你我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一旦逃逸出去,必将酿造一场人间惨象,到时候这个世间,只怕也就真的完了。”
青洛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原本无比希冀你是这副样子,可是如今你真成了这样,我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顿了顿,“阿尘,我甚至都不知道,当初怂恿你做下这样的决定,究竟是不是真的做对了,这个世间需要救世的英雄,只是那个英雄,却不一定要你来当,你完全可以袖手旁观,做一个高枕无忧的皇帝,有事没事醉生梦死也好,穷极无聊了争霸天下也好,都随你而定,只是如今,看你这般,我忽然觉得心里很难受。”
宁歌尘怔了一下,嘴角带上了一抹轻笑:“我啊,原本没有什么救世的想法,只是这些年下来,你也知道的,你那个宝贝师妹,开口闭口都是这个天下,口口声声劝我,为君之道,不能让黎民百姓受苦什么的,刚开始我觉得她甚是烦人,那种事谁不知道,高弹论调我也会,只是要想真正做到,实在太难太难了,如今躬身实践一回,我竟深有体会,皇帝真是这个世上最难当的,若是有下辈子的话,倒不如做个樵夫来得逍遥自在。”
青洛嘴角抽了抽道:“你这愿望,倒是容易实现得很,只不过真做了樵夫,届时天下女子嫌贫爱富,没有谁看得上你的话,只怕又会滋生出新的烦恼吧?”
他认真地想了想,说:那倒也是。别人瞧不上不打紧,羽湘纪,我还是得让她瞧上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