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曌王城的夜空上,总是一半阴霾,一半明亮,就如它的气温一样,白天朔火鎏金,夜晚霜雾笼罩。就在这个晚上,明熙王的人马无声无息地进了城,苍穹之上,有几颗星亮起的同时,又有几颗星黯淡了下去。
“孤星流离,王者归来,大乱将起……”金曌的神庙之内,偌大的占星台上,透过璇玑观测着天象变化,白衣的女祭遥望星辰,忽然发出了少有的惊怖之声。
金曌国的祭司制度,大约从创国之际便已经定下了,算起来已经超过了三千年的历史,这是一个坚持铁血律法与神祇教化并重的国家。
所以它开启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文明制度,在这一点的完善上,亦使得天下无不瞻仰。
这一点与雪国不同,雪国祭司制度是源于几百年前端木家的崛起,那一代雪君认为天下最高的官职,都不足以表达自己对于端木家的倚重,因而开创祭司制,此后延续几百年之久,无不是由端木家的人担任,完全是为其量身定做的。
端木家并没有让雪王族失望,每一代都不乏佼佼者,遵守古训,忠心不二,为捍卫雪国尽了自己的全部力量。
一般来说,金曌祭司分为一男二女,男司兵权,甚至有可能凌驾于诸藩王之上;女司纪法,也就是掌握星象轨迹,做些算卦占卜、预言灾难流程之类的,此外还有逢年过节主持礼仪祭典等,不过是些有名无实的琐事。
当今男祭司即为宁歌尘,谁也不知道这个人真正的身份,更不知道他那足以让天地失色的能力是从何得来,金曌国人,都在冥冥中把这个人,看作了神祇一般的存在。
另有两位女祭,一名沧溟;一名灵烛。沧溟同宁歌尘一样,是来历不明之人,谁也不知道她有多大年纪,似乎从很早的时候开始,这个名字就一直深深钉在女祭的位置上,长久以来一直深孚众望。
金惠帝在世之际,甚至当着天下臣民之面,称呼她为王姐,足见惠帝对她的倚重。虽为王姐,然而沧溟的相貌,看上去却无非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由于女祭沉默寡言,深居简出,平素从不与人搭话,所以有关她的实际年龄这一点,也被称为金曌史上的谜团之一。
至于另一位女祭灵烛,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出于司马大人王章幕下。此女自小善名远扬,据说天生非凡灵力,且颇具悲天悯人的情怀,常常不顾一切施救于人,真好比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转世。后被王章认为义女,送入金曌宫廷,担任女祭一职。
就如此刻,灵烛女祭独立祭台,如实吐出自己得到的星象预言。在她的身旁,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此人正是司马王章,年纪虽大,却显得精神矍铄,再加上一副慈眉善目的样子,第一眼就给人一种年高德劭的感觉。
“王者归来……”老人抚着自己雪白的长髯,沉吟着这四个字所带来的沉重压力,沧桑的面容上神色变幻莫测,“莫非……世所罕见的暴君,真要出在这个金曌了么?”
“义父,”灵烛回过身来,由于方才占卜而耗费了她不少的心神,少女的面上竟然泛起一丝憔悴的愁容,“不是莫非,而是一定。”
王章闻言一震,继而仰天沉痛地喟叹道:“苍天呐!老夫真不知道自己当年所为,是在救这个天下,还是把众生推进了炼狱之中啊……”
“义父何必如此介怀,”少女婉言安慰着老人家,神色超出世事的沉静悲悯,“天命不可违——他是万世一隐的灾星,破军在世,紫薇与天狼改弦易辙,辟道而行!除非自戕而殁,否则这个世上,恐怕是真的无人能敌了……即便二十几年前,义父不从那些奸佞小人手中救起他,他也不会命绝于此。”
就在这时,一抹纯白色的流星从天际一划而过,留下一道朦胧的影子,宛如雪色长虹悬挂天际。女祭见状,手指抬起,直指苍穹之上那抹雪影,陡然沉沉惊叹起来,“此乃五百年降世的冥星,所过之处,必然血染江山,尸骸遍地,可是……”
她低头暗自掐算,忽然面上一喜,震惊无比地抬起头来道:“怪哉!破军的轨道与冥星轨道交错而过之际,竟然……”她的语气中带着巨大的震撼,一瞬间失神到了极点,“竟然,凭空消失了……是陨落了么?”
“什么?!”王章闻言,面色陡然大变,抖着髭须失神叫道,“他死了?!不可能的!绝不可能!他的命比什么都硬!想当年龚家那伙人为了隐瞒他的身世,在他刚出生之际,趁着素妃娘娘人事不省,就把他偷偷扔进了荷塘里……老夫当年不过姓龚的手下一个马前卒,大冬天的将他从水里捞起来时,那孩子的脸都冻得乌青泛紫了,我抱着他逃出龚家大门时,他一声不吭,我还当他已经死了,谁知一逃到远处的密林里,他就放声哇哇大哭起来……”
老人家想到往昔种种,真是痛彻心扉,一时忍不住老泪纵横道:“这孩子虽然是个天潢贵胄的命,奈何命不由人,却从来没享过什么福,一生坎坷至此,老夫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真是愧对惠帝在天之灵啊……”
“义父……”灵烛女祭也被王章的情绪感染着,扶住老人家从祭台上缓步走下,亦禁不住泪水盈眶道,“灵儿在宫中的这些日子,也曾听沧溟女祭说过他,过去二十几年,学道之时,他不曾有过一天好日子,后来屈居龚培幕下,更是要遭受无受人的颐指气使,那些不长眼睛的人,说什么他出身鄙贱,殊不知他的身份,实际上高贵到令所有人望尘莫及……”
“当年龚家的人为了扶植那个傻皇帝,硬生生将遗落民间的素妃娘娘打压了下去,如今好不容易盼到龚家倒了台,他的苦日子可算熬到了头。却不料星象大变,又遇见了他这一生中最大的克星,如今生死未卜……灵儿知道义父您心里难过,可事已至此,咱们不妨换个角度想想,兴许这是他命中最重要的转机呢。”
“但愿如灵儿所言。”王章沉沉哀叹着。
***
同一片天空之下,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星象流程的,又岂止灵烛女祭一人?
明熙王府,那个被金靖夕定义为“神神叨叨”的庞天师,正一袭宽大的素服,在祭台上风乎舞雩,大半夜地吟诵着古老祭歌。
他的腔调颇具古风清韵,一拍一和,悠扬遥远,使人听来如同来自天边的召唤,不致扰人清梦。
庞天师任情无羁,唱过之后,一屁股在祭台边缘坐下了,摇着把羽毛扇子道:“周士煌,你大半夜的跟在我后头鬼鬼祟祟的,究竟有何企图?——要劫财,明摆着我没有;要劫色的话,你也得仔细掂量一下,如今的你还打得过我不?”
还别说,这家伙的确一副仙风道骨的样子,长得人模狗样的。
周士煌闻言哈哈大笑,从神庙内的幕后走出来,至天师身边俯首一躬道:“十年未见,天师还是如此风情万种,周某此生阅人无数,还从来没有见过有人像天师一样,将自恋坚持得这么好的,倒是叫周某刮目相看啊!”
庞天师冷哼一声,不以为意道:“不必拐弯抹角地骂我,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要是耽搁了老子唱歌跳舞的时间,小心我把你过去的丑事一摞摞地都抖落出来,而且保证明天一大早,大街小巷老弱妇孺人尽皆知。”
周士煌黑着一张脸,在心里将此人棒杀了几千遍不止。世人皆道他周士煌性情乖张,是块咬不烂的鸡肋,殊不知他跟眼前这个人比起来,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了。
“这可是你让我说的。”周士煌想了想道,“那好,我问你,所谓万世一隐的灾星……”
“这个问题你别问我,”庞天师冷不防抬手煞住对方的话匣子,“天机不可泄露,你自己也是此道中人,不会不懂这个规矩吧?”他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周士煌道,“之前听说你入了熙王幕下,我还以为你只是闹着玩的,想不到你竟然真的替他卖起命来。”
“哼。”周士煌冷笑道,“还好意思说我,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十年都没见你的鬼影,料想必是躲在此处了吧?你为他卖命的时间不是更长么?”
庞天师的脸刷地垮了下来,阴测测道:“你以为我想吗?离忧那个该死的老鬼临走之际再三交代了,如果我不助他的爱徒安然度过‘诛王劫’,他就抽了我的筋,扒了我的皮,再把我扔到大海里喂鱼……”惊觉自己失言,他冷不防抽了自己一下,后悔不迭地砸舌道,“完了完了,私自泄露天机,我数十年的修行,恐怕要毁于一旦了……”
周士煌假装没有捕捉到那几个关键字眼,掩饰地哈哈一笑道:“离忧仙人素来潇洒恣肆,想不到竟然还对自己的弟子如此挂怀,实在难能可贵啊!原来是他老人家派你来保护公子的,怪不得这些年来,公子无论怎么撵都撵不走你……“
一提起这段伤心往事,庞天师顿时面目灰黑,仿佛有发不尽的牢骚,一个劲地仰天长号道:“离忧老贼——我画个圈圈诅咒你~!谁让你如此自私自利的,自己跑到天涯海角去泡妞,却把我拴在这里,每天都过得枯燥无味,以前有个冰冻的王妃可以偷偷看,现在却连王妃都不见踪影了,难道她跑到大胤雪山去找那个人了吗?那还得了,她会被那个男人勾走的,活该你的徒弟戴一辈子绿帽子,想摘都摘不掉……”
“那个男人……”周士煌听及此处,眼睛里忽然闪烁着莫测的光,莫名冷定地道,“他便是预言中所指,那个将要倾覆河山、屠戮众生的暴君么?”
“呵呵……”庞天师圆滑地笑着,“我可什么都没有说,这都是你个老狐狸自己胡乱猜测的,到时候天尊降罪,你可得给我老老实实自己兜着。”言罢起身,拍拍自己身上的褶皱,挥舞着羽毛扇,一路高歌着远去了。
“天师!此劫可有解法——”听得周士煌在身后大声发问,他却仿佛充耳不闻,青云一般的衣裳长长地飘动,腰间的玉佩叮叮当当,就这样自行自路,歌声越加高亢不绝,乘着清风直上云霄——
“君回翔兮以下,踰空桑兮从女”,“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周士煌沉吟片刻,再次抬头之际,忽然露出了一个让人惊惧的笑容来:“原来如此。”这四个字落地之际,他已经拂袖离开祭台,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带着一贯突独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