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微地透亮了,一阵清风回旋在廊前,吹得廊下高悬的护花铃玎玲作响,宛如泉水潆洄。
明熙王府内,端木凌辗转反侧了一夜,这时忽听得女侍在门外禀道:“大人!王爷跟王妃回来啦!”
他顿时一个翻身坐起,下榻之际顺手扯过架上外套,迅速披在肩上,在穿衣束带之际,陡然想到什么,不自觉地又放慢了速度。
那么高兴干嘛?听见了么,是王爷,跟王妃……关自己一个局外人什么事?他的唇角边浮现一丝冷笑,心底忽然没来由地隐隐作痛。
“师兄,”就在这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个他日思夜想的声音,“你醒了吗?”湘纪一如既往地,在他面前丝毫不懂避嫌,还没听到对方回答,她就自己推门走了进来。
“好久不见。”她嫣然一笑,像年少时候一样,走过来替他整理衣服。她的动作温柔体贴,端木凌的肩背已经不自觉地僵硬了,面无表情地想要躲开她的手。
“你干嘛?”湘纪将他的手没好气地打开,撒起娇来,“人家这么久没见你,你倒好,一句话也不说,还显得这么生疏的样子。”
“你要我说什么呢?”端木凌笑了起来,清峻的面上是一种寂寞萧索的神色,用一种温柔至极的眼神,看着她轻然道:“或者说,你想听什么,你跟我讲,我毫不犹豫说给你听。”
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在这个人面前放下身价,无论对方提什么样的要求,纵使刀山火海,他也会面不改色地走过去。
世人眼里不可一世的雪国祭司,内心里秉持着怎样卑微的爱情,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比方说,”湘纪唯有在这个人面前,才会暴露自己鬼灵精怪的一面,笑盈盈地道,“你应该一开始就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并且大声说这么久没见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端木凌已经拥她入怀,温暖而悲伤的声音:“真的很想你。”
牵肠挂肚了那么久,到头来也终究只剩下了这么一句话,涤尽了思念的情愁,根本不足以表达他悲喜交集的心情。
湘纪抱了抱他,不知为何,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回答道:“我也是。除了在雪谷的那几年,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你那么久,在外面的时候,就想着师兄一个人会不会很难过……”
他很难过。只是他的难过,她又如何得知;就算知道,她又如何能够想象得到,他难过到了什么程度。
从失去青洛之后,他们俩都特别容易孤独,唯有靠近彼此,才能慢慢舔舐自己的伤口,就此相依为命,仗剑天涯。
“哎呀师兄,”不想被这样伤感的情绪包围着,湘纪大声嚷嚷了起来,“你看看你,都快要把我惹哭了,久别重逢,又是死里逃生,咱不济这样的啊,快来快来,说个笑话给我听……”
她拉着他的手在桌旁坐下,捧着他的手,很心疼地呵着气,“你的手一到晚上还是这么冷,说了要你准备一个手炉的,你怎么就不听劝呢?”
“等着你给我暖手啊。”面对她关心则乱的紧张嗔怪,端木凌又露出了那种久违欠揍的笑容,真假难辨地轻声道。
她还是她,不变的她。就算已为人妇,可是对待自己,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这样就够了,他的要求也就这么多。
他摹然松了一口气,尽管内心深处有一个细而深的伤口,依旧在微微地疼着,同时却莫名欢喜起来。
他从来都是这样的,愿意付出无涯的长生去等,愿意不管不顾奉陪到底,可是却从来不会去阻挡她的脚步。
——哪怕七年前,大战即将爆发之际,看着她一袭盛装走进明熙王的金帐之内,他都不曾伸出拉回她的手。
或许这一辈子,都将这样默默陪伴下去吧,他心甘情愿,又有何不可?
***
湘纪被太妃娘娘临时诏走了,端木凌只身赶往正殿议事厅,一路上安静得奇怪,连那些莺莺燕燕都不出来聒噪了。
他在不知不觉走到了正堂一侧,放眼望去,只见偌大的殿内分两排端端正正坐满了人,桌上珍馐万千,醴酒如云,却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显得莫名肃穆。
在场的这些人中,一排坐的是熙王部属,另一排坐的却是自己的部下,包括雪国七伤在内。端木凌正暗自纳罕,那七个家伙平素就是拿剑架着也不会起得这么早、今儿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时……首位上的金靖夕开口说话了:“端木来得正好,大家就等你了。”
看熙王那架势,端木差点以为自己要赴一场鸿门宴。
与此同时,金靖夕已经长身而起,主动将自己的位置让了出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端木凌笑道:“何必搞得如此生分,端木远客而已,还请熙王主位。”言罢面朝众人,毫不犹豫地道:“在下此番前来,一是应熙王之约参加庆功宴,二是来跟诸位兄弟告辞的,如今大事已了,端木当还兵雪国,即刻起程。”
场内忽然陷入了无言的沉默之中,一种不舍的浓重情绪弥漫在殿内上空。明熙王那些铁骨铮铮的将领,第一次破天荒没有跳出来跟他抬杠,就这样聚焦般把目光一齐落在端木凌身上,许久许久,那一道道深沉如海的目光中,已经蕴含了他们的千言万语。
“大人!”原先那个跟他抬杠抬得最厉害的安直辰,忽然起身,对着端木凌拱手长揖,禁不住热泪长流道,“末将之前有大不敬处,还望大人见谅……经此一役,我等实已对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心中感激之情难以言表。纵然有万般不舍,奈何大人国事在身,亦不好说一些强行挽留之话,但是这种心意还得让大人明白,您若执意离去,请受我等敬酒三杯!”
“诸位客气了,想我端木凌何德何能,当诸位英雄如此大礼?”端木凌谦逊地说着,躬身回了一礼,原想不过是三杯酒罢了,喝也无妨。
就在这时,一件震撼人心的事发生了,只见列坐之人无论哪一方的,突然不约而同全部站了起来,然后齐刷刷地亮出手中刀剑,动作整齐划一得就跟事先排练好了似的。
刀光剑影洒落,无数道血雾喷了出来,径直落到桌前酒盏之内。这一刻,满堂铁血男儿的盟誓之声震撼心神:“今当对天发誓,不计前嫌,停息干戈,歃血为盟!”
“……”在那振聋发聩的宣誓之声中,端木凌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貌似自己在路上走着走着,冷不防天上砸下了一个大大的馅饼。
那个馅饼大得跟锅盖一样,差点没把他砸晕。端木回头,见熙王面上露出了那种很英气的笑容,他顿时恍然大悟,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好小子,你一回来居然摆了我一道。说实话,你是怎么摆平我的人的?我惯了他们这么些年,还从来没有见他们像今天这么听话过。”
金靖夕露出了那种很好看的微笑的表情:“很简单的法子。”
对他而言,的确是件简单的事,由于一开始对诸葛次的名声如雷贯耳,金靖夕特地上门做了诸葛先生一番思想工作,彻底打动了诸葛次那颗芳心,使得对方答应为他鞠躬尽瘁地卖命。
然后,诸葛先生再以一种殉道者的姿态,百死而不回地跑去给剩下的每个人进行洗脑,在洗脑的过程中被孟奇缘扔出房门不下十次,更兼差点被花易冷用被子捂死——因为那家伙当时正赖在床上呼呼大睡,实在受不了诸葛次左一声“花花”右一声“花儿”的心灵折磨了,他鬼一样满脸幽怨地坐了起来,开口满是柔情蜜意地唤道:小次,你过来……诸葛次欢喜莫名地一溜烟小跑过去的时候,惨剧发生了……
端木凌听了此事的来龙去脉,不由得暗自感慨:“小次真是一件杀人于无形的天下锐器呀,果然,浓缩的都是精华……”
场内气氛逐渐活跃起来,纵酒高歌,击箸和拍,诸位儿郎相互劝酒,不时地插科打诨。以诸葛次为中心的辩论家,正隐隐有诞生的趋势……
***
“说真的,”喧嚷之声响彻正殿之时,金靖夕跟端木凌已经不知何时悄然离席了,在一处密室落座。明亮的室内,桌上酒肴齐备,仿佛早就待客已久。
金靖夕端起自己的酒盏,与端木凌的对盏一碰,略有深意地笑道,“亲手看着一个王国从自己手里建立起来,那种感觉很好的,端木不想试试么?”
在端木凌莫名深省的目光注视下,金靖夕不慌不忙道:“以你之才,当不负天下才对。端木此番归城,就算能像过去七年一样,平心静气地接受雪国昊帝的猜忌,哪怕再次自解兵权,身陷囹圄,恐怕也没什么用了。据我所知,昊帝病入膏肓,如今朝野上下,都是由凰胤长公主及其驸马舒仲打理,此二人都是狼子野心之人,凰胤长公主虽为女流之辈,心机城府却不输于任何人,难道端木心里,就真的一点都不怕吗?”
端木凌眼眸微冷道:“熙王对我雪国的局势,果然是摸得一清二楚嘛。可惜按照我端木家的祖训,若要心生不轨,他日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老实说,这么多年下来,我好像已经习惯对那些所谓的王族效忠了,还真的没有萌生过什么反意。不然的话,只怕昊帝即便拼着鱼死网破,也要把我拉下马的。”
“端木,”金靖夕的表情忽然慎重起来,十分诚恳道,“我今为你筹谋划策,并非对你有所图,而是因为,你是她的至亲之人,更是我的生死弟兄,我金靖夕不想看到鸟尽弓藏、英雄末路的那一天。”
端木凌陷入了沉默之中,此间厉害,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我知道,这一道坎是很难跨过去的,甚至比要了你的命还要艰难。”金靖夕不遗余力地劝说,温文中不乏冷锐,“你在承钧山庄寻觅重宝的消息,一旦落入雪王族的耳里,那些人势必疑你生有二心。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昔日你心无旁骛,为雪国立下汗马功劳,回城之后,尚且被他们无中生有地猜忌中伤,如今确有其事,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还不把天给翻了过来?”
“这些我都知道,”端木凌以手掩面,莫名痛苦地喃喃,“可是金曌与雪国局势不同,身为藩王的你,永远都无法体会到那种禁锢自身的痛苦。假如苦海无涯,长久以来,我便是处于这茫茫苦海之中……”
“你错了!我比你知道得更清楚!”金靖夕陡然握紧对方的手,逼视着端木凌,“端木凌你要是个男人,就抬起头来看着我!告诉我你是天下无敌的——你不是不想反,而是不敢反,这些年来你得到的东西很多,却惟独没有自己想要的,所以便妄图浑浑噩噩地过完一生了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端木凌莫名震惊地看着他。
“莫非你还一直蒙在鼓里?”金靖夕清醒冷锐的目光打过来,冷定地一字一句,“这个天下,马上就要大乱了。而今,你不想用自己的非凡能力为苍生造福,却固执地守着那些该死的教条,还在为那个千疮百孔的雪王朝誓死效忠,岂不是显得太荒谬了么?”
顿了顿,舒缓了自己的语气,却更加不容置疑,“就此留在南疆!唯有留下来,你才能彻底保全自己,这也是湘纪的希望。接下来,你会有更加广阔的发展空间,成为整个微海之界的主人……”
“好。”端木凌忽然恢复了一贯的镇静神色,冷然道,“若你今日所言无虚,他日我定当拔剑相助,义之所向,斩妖除魔,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