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在这里?”端木凌淡淡道,“古道一役,不是说你被一箭射死了么?我之前还在想,要不要找那个射箭的人给你报仇呢,真是浪费我的表情。”
“没死,不过确实受了伤。”金靖夕闻言不以为意,反而轻轻地笑了笑,挑眉露出一个很欠揍的表情,“你说咱们这算不算心有灵犀呢,竟然都挑在同一时刻来找倾天老贼的麻烦。”
“得了吧你,谁跟你心有灵犀?”话虽这么说,端木还是露出一个很英气的笑容来,仿佛释怀不少。
然而,只是这么情绪一动,不料却牵动了胸前那个隐形的伤口,当即痛得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神色微微晦暗下来。
“你还好吧?”金靖夕斜斜地觑着对方,别有深意地道,“倾天那家伙逃跑之际还不忘使诈,化雪穿心针可不是那么好受的……你要是撑不住了,就跟我说一声,我不介意背你回去。”
“不劳你操心了。”端木凌恢复一脸的淡定,不咸不淡地道,“反倒是你,倾天一剑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就这样直面那家伙硬生生接了一剑……”
言及此处,他清醒锐利的眼光打过来,仿佛要把对方的伪装看穿:“而且,你后来还不忘将我剑上毒针悉数熔化于掌心处——现在还站得稳、说得出话来么?”
金靖夕低头笑了一笑,没有再说话。
但是稍微细心一点的人就会发现,他的右手之处,玄色的袖底正在疯狂地渗出鲜血,只是被衣服的底色遮蔽着,看上去只是跟洇湿了水渍一样。
这两个死鸭子嘴硬的男人,对彼此的伤势心知肚明。可是却偏偏,谁也不肯在对方面前放下不可一世的自尊,为了撑面子,彼此都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快走吧。”金靖夕闭了闭眼睛,稍稍稳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神,随即果断地道,“今日夏王一死,再加上你我破了他们的龙门阵,念其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再搬出鬼马金刀,唐城的局势必然趋向好转。”
由于自身伤势,他的语气顿了顿,勉力道:“狗急跳墙,我估计那些人已经过来这边了,盟主他老人家麾下精兵无数,那什么右护法跟一大堆星煞都不是好惹的。”
“好,回去之后,我再跟你算账。”端木凌出其不意地撂下这句,就自顾自走了开去,由于不想让明熙王瞧见自己的伤势,他独自一人越走越快。
金靖夕假装听不懂对方话中深意,更不想让端木察觉出来自己不对劲,就故意放慢了脚步。
他两人都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就这样一前一后,一路沉默不语地走回唐城大营。
***
“你怎么来了?”一踏进自己的主帅大营,金靖夕扶着自己右臂的动作陡然僵了下来,整个人彻底怔在那里,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他的营帐里。
一张青木案上堆叠着高高摞起的奏章,案后坐着一人,正在壁灯之下认认真真看他批改过后的卷宗。
壁灯悬挂一侧,猩红的火舌噬舔着空气,在女子清丽的脸庞上投下令人动容的暖色。湘纪身着藕色上襦,紫砂长裙,见了他抬起眼来,蓦然清浅一笑:“我不放心,所以就来看看你。”
在这个节骨眼上,总不能说我想你了吧。毕竟是生死存亡的大事纪期间,儿女情长什么的永远靠边站。
见对方没有答话,她忽然好像发现了什么,疑惑地道:“靖,你怎么啦?脸色这么难看?”
“我没事。”他不着痕迹地将右手在袍袖间掩好,镇定自若地走了过来,面上根本看不出喜怒,“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快些回去。”
湘纪对他的反应有些失落,可她不是那种无理取闹的女人,闻言默了一默,赶紧给自己找个借口道:“我看你忙不过来,想过来帮帮你。”
“用不着,”谁知他想也不想,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你留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的。”
湘纪的脸微微一红,硬着头皮道:“那……如果人家想陪在你身边呢?”
金靖夕仔细地看了她一眼,终是咬了咬牙,硬着心肠道:“你还是快走吧,我现在真的很忙,没功夫陪你。”随即唤进自己的侍从,吩咐送王妃回府。
听他的语气变得不耐,湘纪不由尴尬非常,心里嘀咕着这么晚了你让我走,算你狠。
还没有嫁过来的时候,什么都是她说了算;一旦嫁入侯门,眼睁睁就只有他的事了。湘纪越想越恼,将手中的卷宗往桌上一摔,随即起身,气哼哼地走出帐外。
金靖夕自然知道对方生气了,目送着湘纪离开的背影,眼底浮现出一丝苦笑。
这个傻丫头,他不撂些狠话,她又岂肯轻易离开?战场上刀箭不长眼,且处处危机四伏,他现在分身乏术,还真怕她呆在自己身边有个三长两短。
直到估摸着湘纪已经走远,他才终于卸下全部武装,深深倒吸了一口冷气,露出一个痛苦难耐的表情。
松开一直用左手攥在袖中的右手,由于先前一直忍痛不说,腕上已经被自己掐出几道带血的淤青来。
“去叫徐太医过来。”他吩咐身边的侍从,那人领诺而去。
果然又是如此。折回来躲在帐外窃听的湘纪,一听这话差点气得吐血。
一面又暗幸自己越想越不对劲,打了个马虎眼偷偷地溜了回来,否则还不知道要心生误会,被这家伙欺瞒多久。
“你……你怎么又回来了?”金靖夕扯着自己的嘴角,抬头望着拂帐而立的湘纪,露出一个惊慌失措的表情。
这个表情无辜可爱,显得十足的孩子气。
“我不回来,又怎么知道你的阴谋?”湘纪走了过来,一时气不过,大咧咧地一把抓住他的袖子,猛地掀了开来。
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映入眼帘——
一条支离破碎的手臂。先是被巨大的力量粉碎般震断了手臂,然后又被化雪穿心针的毒气浸染,整条手臂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事实上,不止骨肉支离,而且已经泛着骇人的乌青色,连流出的血都变了颜色。
“在我面前,”湘纪见状,甚至连赌气都忘了,眼泪接二连三地砸落下来,“为什么你还要这么逞强?”
“别哭啊。”他不由得苦笑,“没关系,等下太医来上了药,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就行了。”
顿了顿,这时候还不忘补上一句,“你还是听话快点回去吧,这里真的很危险,我不想拿你冒险。”
“说到底,你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不知为何,她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愤怒,“总是在有危险的时候将我一把推开,还自以为是地替我着想,你不知道你的这种做法,在我看来是多么自私!你不想看着我受伤,难道就忍心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受苦受痛吗?”
“不,不是这样的……”被她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过了许久之后,他才讷讷解释,“你永远都不知道,看着自己所爱之人受伤,那种感觉……比杀了我还要难受。”
所以他宁可所有的一切都由自己一力承担。她说得对,或许,这也是另一种自私吧,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就不怕身体上的苦痛与折磨。
“湘纪,因为你跟我是不同的……你从来没有爱过除他以外的人,所以你不知道。”他的面色出奇苍白,温柔而宽容的声音,因为浸渍了许多未知的情绪,所以变得莫名悲伤起来。
“别说了,你真是这个世上最傻的傻子!”湘纪差点被他气疯了,到了这个时候,想不到他心里竟然还存在着这样的疑惑,“我不爱你,会在沉睡六年之后因为听见你的只言片语就突然醒过来?我不爱你,会在离开你去大胤雪山的路上得知你有危险而不要命地跑回来?我不爱你,会抛弃国仇家恨把自己原原本本交给你?我不爱你,会在被你误会与人有染的时候痛到撕心裂肺的地步,会在你派人递给我休书的那一刻连想死的心都有?我不爱你……”
她无法再说下去了,因为已经泣不成声。
“……我明白了。”在她还没有说完的时候,他已然用自己那只完好的手将她拥进怀里,仿佛是第一次抱她,他浑身都在不可抑制地颤抖,以至于抱得那样紧,紧到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湘儿,……湘儿,……”只愿就这样抱着她,任由天荒地老。就这样一遍遍低唤着她的名字,宛如洗净了世间的沉浮,变得像雨后的天空一般澄澈,却又带着明晃晃的忧伤痕迹。
原本他只望她在自己生命里做一个完美的过客,然而命运的丝线,终究将二人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从此刀斩不开,剑劈不开。无论痛苦难耐,还是欣喜若狂,即便尘缘散尽,连灰也要糅在一起,不离不弃。
“可惜……”金靖夕微微感喟,“现在只能用一只手抱你了。”茫然了这么久,会不会太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