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真的新生活颇为轻松,每天早上醒来,睁开眼睛露出笑容,冲着马车上将她搂在怀里疼爱喂食的少妇叫娘,吃饱了就补觉,睡醒了继续吃。偶尔她会产生错觉:自己穿成了一只被豢养的猫咪。
便宜娘亲白氏面相看着很是年轻水润,大约双十年华,一双杏眼饱满清澈,举止娴雅,颇有几分书卷气。
这一辆车上坐的是一户姓孔的满洲军官家眷,只有一位妙龄少妇领着一男一女两只娃,带着一名姜嬷嬷伺候茶水,人口简单得令人发指。从白氏同其他人的谈话,孔真猜出这孔家从前驻扎在辽阳,如今府上老爷已经带兵进了京城划了地盘,通知他们带着门下将士眷属和家丁,一起赶往京城升级户口。看来家里的男主人走得是武将路线,也有几分家底。
按照娘亲白氏的说法,他们家“在旗”,属于被满人正式收编的。前世她是汉族,还曾经见过自家几百年一直追溯到到明朝天启年间的家谱,这辈子居然混成了一个旗民。孔真心里默默地想:高考不能加分,穿成少数民族也不幸福。
赶路无聊的时候,唯一的乐趣就是同她的圆脸哥哥唠唠嗑。被自家大哥一声吼,孔真醒来脑仁儿暴痛,就听白氏轻声道:“顺子,贞儿病还没好,别这么大声吓着你妹子。”于是孔真第二天便旁敲侧击地问“顺子哥”他的大名。顺子哥骄傲地挺起没有二两肉的小胸脯,背书一般:“哥哥我今年四岁,读过两年书,有两个名儿,大名是前年范二叔给取的,叫廷训,小名么,是小时候爹爹想的,叫三顺!”孔真立刻脑补出一个肉呼呼的大龄韩国包子脸女人,乐了。孔三顺小哥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傻笑,口中道:“哥哥可没骗你,范二叔家的金太夫人还夸我长得好,像她家小侄子呢。”这回妹妹直接笑倒在白氏怀里。
沿途官驿早已被清军占领,为了方便入关的官眷歇息,处处都收拾得很是干净方便。蓟州是个要塞,大约在后世的天津郊外,距离此时的京城不过数百里。沿途的官驿,越是关内靠近京畿要道,房舍条件越是优质。眼前的蓟州官驿围了一个大院子,屋舍高大整齐,院门口人来人往,沿街一溜的小贩走卒,吆喝声不绝于耳,一派生机。于是车队里的眷属们情绪都有些激动。白氏派嬷嬷请来后边车上的一位中年妇人张氏,商量着在这家驿馆多住两日,休整休整。这张氏似乎是孔家老爷旗下得力干将的内当家,一路上白氏有事处处都爱同她商量。
都是出嫁的妇人,张氏晓得这位年轻夫人嫁人生子不久,刚在家里站稳脚跟,相当在乎在夫君面前的美好形象,不想急匆匆灰头土脸地见到丈夫,再说大家伙这些天急着赶路,也确实累了,笑呵呵地接口称是,转身一拍赶车的小伙子肩膀:“茹春小兄弟,你去官驿里打声招呼,就说咱们都是一个旗里的女眷,麻烦安排个单独的院子。”
这名为李茹春的小伙子,人长得其貌不扬,唯独一对牛眼,特别灵活有神。他应了一声,飞身从车上跳下,不多久又一阵风似的刮回来:“问得了,现下有三个单独的院子,最大的一个院落里住了些杂客,都是京里派回辽阳接家眷的家兵,次些的院子里住了一位镶黄旗的满人老爷,听说是个牛录章京,最小的院子条件倒是不错,就是房间少了些,安置咱们这些人,怕是有些不够。”
白氏沉吟片刻,问道:“可报了咱们家的名号?按说这等事儿,官驿里的吏油子们见得多了,最晓得该怎么办。”李茹春嘿嘿一笑:“这还用您吩咐,塞足了银钱,人家说了,虽说遇着满人咱们该避让着些,可是这位爷据说年纪很轻,官也不大,人相当谦和,看着应该是位讲理的主儿。
只不过这个官驿的管事儿是前朝留下的,对满洲几个旗里的老少爷们还不是很熟悉,事情轻重他还让咱们掂量着办。”
白氏询问似的看向张氏,张氏也点头,便转头吩咐李茹春取了礼物去同那位镶黄旗的满人军官套套交情,不多久就见李茹春满面笑容地奔出来:“那位老爷甚是客气,没收咱的东西,二话不说就把院子让给咱们了。还说若不是怕打扰女眷,定当登门拜访。”
少妇好奇道:“可有问出对方来历?”李茹春摇摇头:“那位爷虽然谦和,却不大愿意多说话,我也没敢多问。”少妇点点头:“无妨,你今日这事处理的甚好。眼下天色快黑了,明日咱们再正式去登门致谢也无妨,直接将车驾进院子去罢。”李茹春大声应了,转身指挥着车队安顿起来。
被姜嬷嬷抱到柔软的大床上,孔真舒服地直哼哼,熊趴在柔软的丝被上,扭头问一旁正望向窗外发呆的小伙伴:“三顺哥哥,咱们家是汉军旗的么?”对方用力点头。
又问:“咱们爹爹是个什么名号的官儿?”
虎头虎脑的三顺哥拧起小眉头,圆鼓鼓的包子脸皱出几道小褶子,思考了一番,答道:“咱们爹的名号挺多的,线伯伯和孙伯伯他们喊大帅,耿伯伯叫他大哥,反正咱们总归是喊他爹爹,都一样。”
孔真囧了一把,转眼又掉入自己的深深心事里:“在这个陌生的世界,她不是孤单的一个人,而是为了另一个人而来。在这个世界里,他应该是获得了新的身体,健康地生活着。不知他过得是否开心,也不知他有没有在夜深人静的夜晚,温柔地想念自己。”
“言成,言成。”她默默地将这些天来见过的所有人物都过滤了一边,似乎都是仆从,并没有发现同她“门当户对”的,而自家这个条件,算是殷实,但绝对离什么郡王相差甚远。孔真苦笑一下:莫非自己要见到心上人,还得首先努力变土豪?
白氏推开房门,看到的就是自家的两个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能自拔,猜想他们大约是这些天总呆在在车里无聊憋坏了,转头出去领了一群小萝卜头回来。
孔真坐在床上,眼睁睁地看着一群陌生的小男孩刷刷地窜进来塞满小屋子,像是给空空如也的小篮子里一下子倒满小豆子。
男孩子们个顶个的活泼,桌上的几盘点心瞬间只剩下一点酥皮渣渣,就这点渣渣还被一个招风耳小皮猴捧起来吞了,他个子最矮没抢到整块糕点,不情不愿的蹭了点沫子,蹭完舔舔嘴唇,嗯,好甜。
孔三顺显然同这些小伙伴比较熟稔,他从床上蹦下来,七翻八翻又摆出一桌子各色小食儿来招待大家。白氏笑盈盈地向大家介绍:“顺子你们早就见过了,这是他妹妹贞儿,自幼身子弱,没怎么出门同你们一处玩儿。往后你们这些当哥哥的,可得多照顾妹妹。”
男孩子们齐刷刷殷勤点头,目光却大多数黏着桌上的点心。打头的一个孩子看着年纪最大,个头约么比桌子略高一些,一脸小大人的郑重表情:“夫人请放心,贞妹子就是咱们大家伙的妹子,我们都会好好照顾她的。”白氏笑着摸摸他的头,轻身走出去带上门去寻别的女眷交流感情了。
突然多出一群哥哥的孔真尚未反应过来,就看到男孩子们人手抓了一堆糕点狼吞虎咽起来,满足了口腹之欲,他们这才转过头来,好奇又热情地打量起她来。孔廷训很有正牌大哥的风范,首先指着刚才说话的孩子王:“这是线伯伯家的老三,今年已经八岁了,是咱们这群兄弟中最大的,已经能跑马射箭了。”说着脸上露出羡慕加佩服的眼神。
孩子王露出一个想要努力表现谦虚但是仍然掩不住“我会骑马我好骄傲”的表情:“我大名线成仁,成年的成,仁义的仁,我跟顺子都拜在范先生门下学童子书。骑马是跟我大哥学的,我大哥你也没见过吧,他叫线成功,成年的成,功业的功,他今年十七了,已经跟着我爹随着大帅一起打仗了。”
孔真仔细打量了这位“不成功便成仁”的线家兄弟,见他容长的脸儿上浓眉大眼,尤其是一对长眉斜飞入鬓,眼角微微上吊,显得整个人英气勃勃,心里顿生几分好感,叫了声:“成仁哥哥。”线成仁是家中幼子,从小没有姐妹,被孔真这么柔柔一喊,心里酥酥的像是有只小手在轻挠,顿觉胸中充满豪情:以后自己这个男子汉有个小妹妹要保护!
他笑着摸摸贞儿妹妹的头发,又拖过一左一右两个男孩子,指着右边的桃子脸说:“这是全叔叔家的老幺全休,”又指着左边的鹅蛋脸说:“这是李茹春李大哥的弟弟,李沐春。”两个男孩嘴里塞满了吃食,不约而同地努力鼓起腮帮子憋出一个鼓囊囊的笑容来。剩下的几个男孩子的名字就有些随意了,他们的爹妈随手取个树儿草儿猫儿狗儿,也就打发了。
只剩下那个最矮的抢糕点渣子的男孩子,他站在众人后面,见线成仁介绍着差点忘了他,心中忿忿不平,自己钻到前面,对着孔真道:“我叫孙延龄,我爹是大帅帐下第一勇士孙龙。我娘说我跟贞妹子你是同一年出生的,在辽阳的时候我家就住你家隔壁。”话没说完就被线成仁一把拎起来:“还叫妹子呢,你比她年纪还小,得叫贞姐姐。”孙延龄气鼓鼓:“你们总是仗着年纪大欺负我,我比贞妹子还高呢。谁高谁壮,谁就是大。”
孔真心里恶趣味顿生,一口一个“孙小弟”,还拿手指去戳戳孙延龄白净圆润的小脸蛋儿。孙延龄心头更加悲愤了:一群小伙伴里他年纪最小、个头最矮,原本就是大家欺负的对象,现下来个弱弱的玻璃人儿似的小丫头,居然也要欺负他。
他要反抗!
孙延龄毫不示弱地伸出手来捏孔真的小鼻子,孔真一闪,他跟着一扑,很快两人闹做一团。线成仁见状,拖过孙延龄摁在椅子上,朝他嘴里塞了一把干馒头,任他在那儿呼呼哇哇地乱叫。
小孩子火气足,屋子里就这么热闹起来。
到了晚饭时分,白氏见小孩子们“感情甚好”,干脆为他们单独开了一桌饭菜,又派了姜嬷嬷来照看他们。孔真小口咽着粥,看着一桌小萝卜头,忽然心头一动:“你们看过电视么?”
“殿试?我爹提过,据说是前朝考状元要过的最后一关。状元最是难考,听范先生说当年他父亲寒窗十载,好不容易才考上秀才,秀才离状元还差好远呢。”线成仁快口答道,周围的小伙伴们一脸崇拜状看向他,再一次拜倒在他的见多识广之下,他也冲大家绽放出一个“这算不了什么,我还懂得甚多”的笑容。
孔真果断闭嘴:木有同伴儿,实在是寂寞如雪。
饭后大家做了一些小游戏,简单来说就是以线成仁带头的一帮小男孩相互玩摔跤,孙延龄小朋友最好摔,最后就演变成了大伙儿争相要摔他,他沿着几张桌子窜来窜去的逃跑,身形相当灵活矫健。
孔真看不下去了,一把拉住他,自己朝众人面前一挡:“男子汉大丈夫,就知道欺负比自己弱的,真孬!”李沐春抹了抹鼻头:“贞妹子,咱们就是闹着玩,没别的意思,以前都这样。”线成仁也嬉笑道:“这是大家都稀罕延龄。”说着就伸出魔爪要去揉孙延龄的头。
孙延龄眼见情势不妙,转了下眼珠,朝孔真大声叫道:“贞姐姐,他们都欺负我。”
“噗!”不知道是谁先笑出声来,“先前还一口一个妹子,现下怎么就肯叫姐姐了?”
孙延龄索性抱住孔真胳膊:“贞姐姐护我。”
孔真被这么一个“被欺凌的弱小儿童”依偎在身边,顿时觉得自己汉子附体,她大马金刀地推开团团围住的男孩子们:“以后有我在,都不许你们欺负他。”众人只得讪讪笑着散开了,留下孙延龄继续一口一个“贞姐姐”,叫得热情又谄媚。
于是孙延龄的母亲杜氏过来捞儿子的时候,就看到自家小子像个小尾巴一样黏着孔真,神态动作都很是殷勤。她乐呵呵地冲白氏道:“我们家小猴子从小就怕生,从前就没见过他对谁这么热情过。我一直想要个乖丫头,盼了这好几年了。要是有个贞丫头这样的闺女,我还不得稀罕死了。要不让她上我那儿玩会儿去?”
孔真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自家娘亲很大方地借了出去,被杜氏连抱带哄地拐到自己房里。甫一进屋,就被桌上摆的小物件儿吸引住了。桌上放着一只小篮子,篮子里放置着编织的蜻蜓、骏马、兔子,甚至还有一整套的小桌子小板凳,都是用某种草叶制作的,栩栩如生,相当精致。
杜氏见她喜欢,就将篮子塞在她手里:“都是婶婶没事儿的时候做的。以前婶婶的爹爹还能用这个编出夏天大老爷们儿爱坐的大椅子来。”孙延龄也在一旁接口:“我娘就爱做这些,每次我爹一走她就开始编东西,手上不抓点草叶子就不自在。她说等她编满一篮子,咱们就能见到爹了。”杜氏面上一红:“小崽子,你知道什么呢,乱编排你娘。自己去拾掇点干净衣服出来,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说着将孙延龄推到里间,自己将孔真抱到膝上,细细地问她平日里喜欢穿什么、吃什么、玩什么,还教她如何编小花儿。
杜氏同白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妇人。白氏谈吐文雅,举止端庄,显然受过良好的教育,至少出自中等之家,而杜氏则是来自市井,然而她心地善良为人热情,言行也并不粗鄙,反倒带着一些白氏所没有的亲热劲儿。孔真坐在她温暖母性的怀里,很快被她拿着草叶子上下翻飞的灵活手法所吸引,也有些喜欢这个热情的婶子了。
不知不觉也不清楚过去多久,一眼瞧见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了,孔真连忙从她膝上跳下来,对着杜氏恭敬地道了谢,打算回自己屋子里去。杜氏嗔怪着让她以后多来玩儿,还把一篮子小玩意儿都送了她。
孔真抱了满怀的可爱手工艺品,高高兴兴地往自家房间走去。整个院子呈一个回字形,较好的房间都在二楼,白氏带着两个孩子所住的屋子,在二楼正中对着院门口的位置,杜氏则住在侧面走廊的另一端。此时确实有些晚了,孔真走在廊上,没见到几个往来人,大部分的房间里都熄了明亮的灯火,留盏油灯,在黑夜中闪着微弱而温暖的明黄色光亮,偶尔还能听到孩童嬉闹的欢声和母亲的笑骂声。
孔真心头一片祥和温馨,走到自家屋子门前,但见窗内黑漆漆一片,估计是娘亲已经带着哥哥吹灯休息了。她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压低声音唤道:“姜嬷嬷,姜嬷嬷,你睡了么?”
只听得嗖的一声,一柄明亮的钢刀横在她的胸前,在黑暗中闪烁着莹蓝色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