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没有死。
我救了自己。在冲下悬崖的那一刹那,云雾遮眼,湿冷刺骨,娘死前枯瘦苍白的脸在我的眼前不断放大,一双绝望得没有半涟漪的眼睛无处不在地盯着我,安静地,冷冷地盯着我,盯得我浑身发冷,脑子突然无限清明。
我本能地抽出腰带,顺着直觉疾速抛出,缠住盘踞在悬崖上的一棵古松。一切只在瞬间,等我堪堪稳住身形,往下望去,却见脚下云雾幽深,不知几许,动作间扯落的红袍正飘摇着一点点消失在云雾深处,不由得一阵后怕。我差点就葬身在这湿冷的云雾之中了,落入不知会是哪里的荒野深涧,也许粉身碎骨,也许葬身泥沼,更会有随时出没的豺狼虎豹让我尸骨无存。
如果我就这么死去,留下那么多的疑问让迷雾一般缠绕心头,留下天下人的羞辱耻笑一辈子如影随形地跟着娘和我的名字,我有何颜面去见娘,去面对她的情深不寿?我为自己在看到他人鄙视的眼神的那一刻从心底涌出的崩溃和怯懦而羞耻,我真是没有良心更没有一点用的女儿!我居然在那一刻质疑娘的坚贞和清白,娘那么多年都白疼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出如此冲动的选择,死是最无能的逃避,我一直守着这个信念,却如此轻易地分崩离析!
娘死的时候我总是在想,只要再坚持几年,我就长大了,就可以好好照顾她了,我会让她过好日子,让她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她为什么就那么想不开由着自己伤心绝望,最后把自己折腾得奄奄一息,丢下我撒手人寰?我心疼娘,更恼恨她,我一直觉得她不够坚强,爹不理她还有我,我难道不能成为她活下去的理由吗?可是我今天竟然做出了这样懦弱的选择!我有什么理由去死,又有什么权利去死?
如今我只有一个信念,我要活着,把事情弄清楚,娘不会骗我,那些年里她比雨水更多的眼泪比寒潭更凄冷的目光都不会骗我,一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我要还我娘一个公道!
我抬头仰望,青鸾台已经被云雾遮蔽,太阳也只投射出淡淡的一圈光晕。好在娘教的轻功,我十多年来从不敢懈怠。我借着腰带的力量,游走在悬崖峭壁之间。崖壁陡峭湿滑,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已经精疲力竭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青鸾台边缘的那些根矮桩。
攀着铁链爬上来,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乍见阳光,我几乎睁不开眼,清早的风吹得我一阵瑟缩,然而活着的感觉,真好;能再看到生机盎然的花草,听到唧唧啾啾的鸟鸣,真好;阳光照在身上,轻风拂过脸庞的感觉,真好;就连四周那些冷硬的石柱,在这一刻也如此可亲。我发誓:以后不管面临怎样的绝境,决不轻言生死!
所有人都离开了,跃下悬崖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恍若一场梦,如今这个梦里,只剩下我自己。心底泛起淡淡的失落和迷惘,也许我在期待着什么,失望着什么,可是我真的不清楚,我只是在想我应该去哪里,从何开始。
“姑娘,你有没有看到一只白色的兔子打这里路过?”
带笑的男声打断了我的沉思。我循声望去,远远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逆着阳光看不清模样,只看见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手中握一柄长弓,身后斜背着箭筒,凌乱地插着几支翎羽。
我没有回答,我讨厌别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更讨厌这样没厘头的搭话。我想我应该赶快离开。但是他快步走近,形容渐渐清晰,星眉剑目,轩朗不羁,笑起来神采飞扬,我心底竟然也泛起阵阵笑意。可以笑得这样快乐纯粹,真好。
他在我面前停下,数尺之遥,声音轻快,“姑娘没有看到一只小白兔经过吗?”
我看着他,淡淡一笑,侧头看向远处的山峦,“大概往那边去了吧。”
他“哦”了一声,并不离开,只是一直看着我。我心中生出一阵嫌恶,不过是一副皮囊,有那么好看吗?或者,我在他眼里就是那只小白兔?真是承蒙看得起。
我侧身要走,却听到他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皱起眉头,冷声答道:“你可以在,我自然也可以。”
我看到他也皱起眉头,摸着鼻子,顿了一下才说:“姑娘说得极是。”然后突然神色变得古怪起来,似是十分不自在地转过身去,看向远方。我诧异他的反应,这才注意到自己的狼狈。外袍已经飘落深谷,我现在只着一袭珠光白的丝裙,被山间的雾气沁得湿漉漉的,隐隐透出阑裙的形态来。我有些尴尬地转身往山下走去,今日阳光灿烂,春风和煦,除了这个人这山上大概不会再有别人,等我走到山脚,想必衣服已经风干了。
“姑娘要这样下山?”清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停下脚步,只冷冷嘲讽道:“没人教过你非礼勿视吗?”
头上一阵风掠过,那人已经站在了我的前面,笑吟吟地拈着一支点翠金钗,正是早上独孤绝亲手为我插上的那支。我看着那金钗在阳光下泛着温暖柔和的光,就像独孤绝的眼睛。往事历历在目,可是他放开了我的手,于是我冷声道:“你喜欢就拿去好了!”说完错身就走。
“唉姑娘!”我的袖子被扯住了,我正要发难,却听到他急道:“你的头发!”
我看了他一眼,伸手摸向头发,这才恍然。大概是花容的手艺太好,这一番折腾并没有破坏我的发髻,现在我一身素白,却梳着这么隆重的发式,插着这么热闹的珠钗,实在是奇怪至极。
我谢过他,把头上的珠钗尽数拔掉,随手扔在路边的草丛,又把高高的发髻打散,随意披散下来,却听他笑道:“姑娘顶着这么多的金银珠宝,我想沿途的匪盗一定很欢迎!”
我想这人也许不坏,至少他的目光清明,刚才盯着我看大概只是好奇我这一身装扮,于是冲他笑笑,再次谢过。
“我叫叶舟轻,舟轻水缓的舟轻。姑娘你叫什么?”
“何欢。生亦何欢的何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