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双耳朵紧贴在窗外,初时还能听闻一些哭声,现下就是连哭声都听不见了,殿里一片寂静无声。
遥望着带领宫娥们重回昭原宫的那一袭黑色的身影,绿汀无奈叹口气,果如她所言,娘娘对世袭罔替一事忌惮到了骨子里。哪怕,爱慕如皇上,也不免受了牵连。
一旁,着浅绿宫装的芙蓉摆手扑扇几丝凉风,轻声问着紫菀与绿汀二人:“你说,咱们娘娘好了就跟皇上翻脸,那明儿的早朝还会带着皇上一起去吗?”
紫菀闻言,没好气的敲了一下她的额头:“现在是担心这个的时候吗?现在该担心的是娘娘的圣体吧,梅医女说那药材虽无剧毒,但与娘娘的体质相冲,是故别人三日见好,娘娘定要比别人多一倍的时间。而今,娘娘好不容易才从病中转醒,醒来就与皇上生了这么大的气,也不知与她的身子相不相干。”
绿汀和芙蓉相视摇头。
梅映雪站在她三人身后,想笑却忍住,轻拍了一下历来老成的绿汀的肩膀,示意她附耳过来说道:“你们几个是娘娘身边的贴心人儿,娘娘刚才是气糊涂了,才把你们几个都赶了出来。现在我进去,服侍娘娘喝一些清茶,润润脾胃,你们在外等着我的消息。”
绿汀听她这么说,甚为感激,忙福了一福身子谢道:“那就有劳梅医女了。”
“绿汀侍书不必客气。”
皎如秋月的秀颜遍洒笑意,梅映雪步履轻盈的推开门,入了殿中。
凝神在帘外细细听了一回,呼吸时短时长,显见的皇后娘娘并未入睡。
笑着打起帘子,也不管是否触怒圣颜,梅映雪自行进入内室,弯腰福了一福,轻轻唤道:“娘娘,可否让小女服侍娘娘喝些清茶?”
鬓云乱洒,素手轻抬,蕖罗侧身朝里,想也不想的就向外摆了摆手。
笑声轻逸出唇角,梅映雪自顾自往前挪了两步,再次躬身福道:“娘娘若是不想喝清茶,那么请容小臣与娘娘说几句要注意的事宜。娘娘凤体初安,宜静养,不宜动怒,宜安心,不宜深思,宜浅睡,不宜多眠,宜……”
“梅映雪!”红鸾帐里,窈窕的妙人儿刹那坐直起身子,发簪斜落,细碎如冰的音色里隐隐含着怒意,“你一会儿宜一会儿不宜的,你累不累啊?”
掩口窃笑,梅映雪似火上浇油般摇了摇头:“多谢娘娘惦念,臣不累。”
“你……”蕖罗几乎哑然,她倒不知这个静若止水的女子,气起人来竟有一套本事呢。
愤懑的哼了一哼,蕖罗在帐子里斜睨着梅映雪说道:“可是我累了,梅医女说完的话,就出去歇着吧,这么多天劳累医女了。”
梅映雪毫不在意的笑笑:“娘娘言重,小臣还有一些话要对娘娘说,还望娘娘准许。”
“我要是不准许你就不说吗?”蕖罗翻了个白眼,看那道清影遥遥矗立,丝毫不见妥协,到底让了一步,“好了好了,你直说好了,有什么都说出来,说完赶紧走。”
“是。”笑眼微弯,梅映雪脆声回道,“娘娘,小臣最近在研习一种药材,这味药入口甚苦,却是疗伤的至宝。很多人不知道,初尝此药就将它弃之一旁,依小臣拙见,因是良药所以苦口。娘娘以为呢?”
因是良药所以苦口?蕖罗缓缓拉开鸾帐,直视着梅映雪秀丽的容颜,慢声细语:“梅医女,你跟我说这么多,是想说清楚什么?”
“娘娘聪慧。”梅映雪颔首,“小臣只是想告诉娘娘,有时您觉得苦的不一定是不好的,皇上前儿早朝一事,当真让娘娘如此难堪吗?亦或是,娘娘心中另有隐情?若是后者,那么容臣劝谏,请娘娘暂且把儿女私情抛之一旁,单论世袭罔替的利与弊,娘娘就不觉得准了百官奏折之后,科举一事更易推行了吗?”
蕖罗闻说,不免静下心细细思量。
百官之所以罢朝,皆因她一力扶持新秀而起,若在科举当前示软服低,固然不利于以后登科入仕的平民。然而,若是一意孤行,按照杜相那帮老臣的傲慢性子,定然不会眼睁睁看着她清洗六部,接下来会出什么招数,于她而言确实未知。
那时,她也不过是在奋力一搏罢了。
而今,却终究灰飞烟灭。
迷茫了多时的心思暗暗松解,蕖罗一扫眼底阴霾,淡笑着看向梅映雪:“梅医女,有时我都觉得把你放在太医院,真是埋没人才呢。“
梅映雪轻舒口气,知道自己的话语起了作用,含笑道:“娘娘,小臣倒以为悬壶济世普渡众生,与娘娘您的社稷天下造福百姓一样重要。”
“医女果真冰雪聪明。”
蕖罗由衷赞叹,看她薄面羞红,方才叹气道:“算了,还要麻烦医女一件事,请帮我叫一下紫菀绿汀她们,睡了这许多日,腰酸背疼,我想出去走走了。”
梅映雪微微点头:“娘娘说的是,臣这就出去让侍书她们进来服侍娘娘更衣。”
看着梅映雪徐徐走出去,珠帘叮咚交错,蕖罗含笑的面容僵了一僵,或许她可以解开世袭罔替的死结,然后另一个死结,怕是无人能解了。
芙蓉轻手轻脚的将大红绣袍与蕖罗换上,搀着她缓缓走了两步,仍是连声劝道:“娘娘,若是倦了,只在咱们院子里溜达几圈就好了。您的身子刚好,连日来吃的喝的都是米汤,万一再累着了,多不好啊。”
蕖罗笑了笑,执拗的朝外走去。
绿汀与紫菀无法,只得掀起帘子,服侍左右。
九月的天气已经夹杂了稍许的秋日气息,诚然满园花香争艳,然而等着一场一场的冷雨过后,凋零一地的花瓣,怕是辗转成泥,来年才会再开了。
心头无端端的现出一抹寂寥与萧索,皇宫其实远比她想象中还要大得多,尤其是步行走下来,更觉深宫似海。
芙蓉听着她的呼吸已然紊乱,忙扶住她轻声道:“娘娘,要不要歇一会子?”
蕖罗淡漠点头,然而只是轻微的转身,都让她承受不起,天旋地转间竟直直向后倒去。
身后的紫菀绿汀刹那惊住,待要慌慌张张的去接住她的身子,早有一双大手快了众人一步,扶起蕖罗来。
衣袂轻翻,缁衣卓然,那样绝美到窒息的面孔,除了宫中脾气古怪的五皇爷樱粟再不作他人。
这惊吓远比蕖罗昏迷来得更加猛烈,手忙脚乱的三大侍书,呆立不知何事的一众侍卫,怀抱少女的少年,种种诡异定格成一线。
抱起昏迷中的蕖罗,樱粟脚下毫不迟疑的就转了方向,往绮罗宫而去。
绿汀这才回过神来,掐了一把芙蓉的胳膊,推醒了紫菀,三个人一道追着樱粟的步伐而去。
傻眼看着樱粟毫不避讳的抱着蕖罗进了内室,饶是绿汀稳重,也不免慌了神,赶了几步拦住他道:“五皇爷,还是交由小臣侍候娘娘吧。”
清资绝艳的面庞微微不悦,像是初冬池水上泛起的冷光,狭长的明眸凉凉从她面上扫过,绿汀直觉脊背发寒,听得他说:“不必。”
愕然抬首,就愣愣看着不做迟疑地身姿悄然入了内室。
而另一边,被纸鸢叫来的画绢则正在接受着紫菀芙蓉的问询,好好在静肃宫休养的五皇爷,为何会莫名出现在了缁衣卫中?
小心的将蕖罗轻放在凤床上,细长的手指从她的眉目间一点一点的滑过,终于……终于如此近的触碰到她,真的是令人愉悦呢。
含笑转身吩咐着绿汀熬些粥来,樱粟对于自己此刻的僭越仿似混不在意。
画绢犹在战栗,她也不知道五皇爷怎么就成了娘娘的御前侍卫。昨儿还命了小宫女送饭过去,丝毫不见静肃宫有什么不对劲之处啊。
从混沌里慢慢转过神来,像是时间倒退了一般,蕖罗讶异的看着头顶的帐子,她记得方才是到了芳华门那边才对,怎么转眼还在这里?
右手传来轻浅的温热,只一扭头,蕖罗差点没惊叫出来。
“樱……樱粟,你怎么在这里?”
眸中的微光一点点暗下去,樱粟起身半跪了一步:“娘娘,小臣有罪。”
“你先起来……”蕖罗伸出手,欲要拉起他,然而毕竟体力虚弱,只得怅然躺下,轻声道,“再多的事情,五皇爷还是等我好的再说吧。你先出去歇一会儿,叫绿汀她们进来。”
樱粟抬头看了一眼,见她神色确实苍白,就把心思收敛了几分,点点头,自是起身离开。
绿汀带着捧粥的宫娥急忙入进殿里,仔细伺候着蕖罗喝了几口粥,才得空喘息,回道:“娘娘,五皇爷他……不知何时编整进了御前缁衣卫。”
“什么?”蕖罗檀口轻张,更加吃惊,“你们糊涂,他是皇爷,怎能编入缁衣卫?”
绿汀闻说,不由得开口辩解:“这正是小臣惶恐之处,五皇爷竟然避开了照料的宫娥,乔装打扮进了缁衣卫,便是一力把关的紫菀芙蓉都不知情。所以,小臣想,五皇爷这般处心积虑,娘娘该多提防才是。就在刚才,娘娘体力不支时,五皇爷竟不管不顾的将娘娘抱回了绮罗宫,万一是有心人撞见,娘娘又该有一顿口舌之争了。”
“他……抱我回来的?”
喝了一些粥,精神见好的蕖罗不免一阵哆嗦,急的一把拍在绿汀肩上:“你们都在干嘛啦,干嘛不阻止五皇爷?我……要是皇上知道的话,这……哎呀……”
绿汀怎么会不知道其中利害,然而当时情形又由不得她多说,而今也只能宽慰蕖罗:“娘娘,跟着去的只有我们几个,皇上那边应该没有那么快知道,只是五皇爷这事,娘娘可千万要处理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