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表姐禀明原委泽赢遂下了一道旨意将那三人凌迟处死。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才如此痛下杀手,可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算上屏真和送衣物的小太监,五人了,在我的内心深处,始终怀着深深的不安,可是又怎知自己何尝不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自古替罪羔羊不在少数,这三个人只是众多中的微不足道而已。
茗烟回来后生了场病,好在只是关着并没吃什么苦,休息了几日便没事了,依旧是我身边最贴心最得信任的人,饮食药膳无一不是经于她手,我亦宽心了许多。
又是一年草长莺飞的时节,拥芙宫里莳花宫女和太监们正忙着将冬日里攒绿的松柏等物尽数换成时令春花。想是新育的品种花色,拥芙宫里原植的几株银杏,金黄棣棠,白、紫玉兰连花苞都没有多少,新移栽过来的花卉却皆是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一派繁盛光景。熏人的花香阵阵袭来遮了几分新发碧草的清洌气息。
连着几日的绵绵霏雨让整个人都仿佛侵濡在潮湿里,好不容易得了一日晴朗,遂命人搬了张青藤躺椅,悠然躺在一树花影里。睁开眼便是如镜如水的一片明澈天色,日色明灿,晃晃如金,透着斑驳花影洒落,暖暖得映在身上越发的教人如醉如痴懒怠起身。
小腹凸显隆起,偶尔一点跳动已教我欣喜感动不已,每每拉过茗烟来听。一个小小的生命此刻正在我的身体里孕育长大,时刻欢喜享受着初为人母的奇妙感觉。
茗烟将一盘点心轻轻放在石桌上,青瓷盘底轻磕发出细碎空灵的声响来,轻轻道:“茗烟新做了糖蒸酸酥酪,小姐尝尝罢。”
待站在一旁的雪浮轻轻扶我起来后,遂伸手拈了一块,酥脆松软,酸甜适口,笑着赞道:“如今有了小厨房,总算能够发挥所长了,手艺倒比之前在府中时精进许多。”
执秋托着腮撅着嘴假装怨道:“可不是么,姐姐手艺这样好,执秋总是比先时多吃了许多,去年新裁的宫裙领口都紧了许多。”
雪浮扑哧笑出声来:“你这个促狭的丫头,管不住自个儿的嘴,倒怨起茗烟姑娘来了!”
茗烟亦轻轻笑道:“就知道小姐爱吃,以前老夫人……”她忽的打住,抬眼觑了觑我。
听她提及祖母心中陡然多了几分思家的情思,幽幽叹道:“也不知祖母如何了,自上次哥哥托人传来一封家书,便再也没有了。”想了想便向茗烟问道:“我怀有龙胎一事,你说府中可知晓么?”
茗烟蹲下身子,轻轻替我捏着腿笑道:“这样天大的喜事,肯定是知道了,只不过如今小姐需要安心静养,不便打扰小姐。”她想了想又道:“不如求皇上教大公子同少夫人一同入宫一叙家常可好。”
我闻言心中一喜,然后反复思索一下:“还是不妥,如今嫂嫂亦是身怀六甲,倒是不能过于劳累。”
正说着,杜尔清轻盈薄纱春裙翩然而至,手里拈着几支新开的西府海棠,绿衬绯色,浓淡有致,如此姿容仿佛是从画中走下的人物。忆起采选那日见着她尤显年幼天真,如今不过时过半年,却越发的楚楚有致,性子倒比从前欢乐许多,只是着欢乐仿佛不是发自内心。
她福了一福,盈盈笑道:“姐姐如今越发的明媚动人,只怕是妹妹手中的这些姣好春花的颜色也要逊上三分呢。”
我面含微笑轻轻一嗔:“倒不知从何处学来的甜言蜜语,只管来哄我。”
她巧笑着在我对面坐了,将手中花枝递与执秋道:“寻个相宜的花瓶子养起来罢,妹妹可是剪了一早上呢。”又看见青瓷盘子里乳白的酥酪,遂拈起尝了,得意笑道:“每次来姐姐这里,总会有好东西。”然后看了看茗烟道:“是茗烟的手艺罢,如今尝了这些,便觉得御厨房送来的东西真真是千篇一律,寡淡无味。”
茗烟忙欠了欠身子,谦和道:“承蒙贵人不嫌弃,不过是些小点心罢了,奴婢手拙不敢同御厨房的大厨相比。”
杜尔清轻轻拭了拭手,笑着提议:“日光煦暖,既然姐姐懒怠动弹,妹妹又甚为寂寥,不如下棋来打发打发时间罢。”遂又问道:“姐姐可熟悉么?”
我轻轻点了点头笑着说:“略懂一二而已,看你今日如此好兴致,只当是逗逗乐子。”
她闻言遂命鸾巧去取来棋盘棋子端端正正的放置在桌上,象牙镶钳木质棋盘上金漆经纬纵横,平整光滑,日光投射映出她的倩影来。而碧黑二子皆盛装在一个阔口白底青花的瓷瓶里。
我奇道:“往常见的棋子皆是黑白二子,妹妹这棋瞧着倒是新鲜。”
她抓起一把棋子又放回瓶中,有玉石翡翠的叮叮响声,笑嘻嘻的道:“这碧子皆是用上好的和田青玉细琢而成,是妹妹入宫之时家祖给的陪嫁之物。”
我掂起一枚,立时觉得触手生温,躺在手心里翠碧温莹。遂赞道:“如此精致的东西,到不舍得俗用了。妹妹娘家杜氏一族的京都首富之名果然不是虚得的,幼时常闻有言道:“‘罗绮长街铺十里,珠玑方池胜水深。’说得可不正是妹妹家么。”
她眼中的笑意倏然凝结,怔了一下才道:“原来姐姐还不知晓。”她一边将盛有碧子的瓷瓶小心的推向我一边道:“妹妹不过是个不受宠的姨娘生出的庶女,只因有幸被选入宫,家人才会如此大方。杜芳仪与妹妹正是同族,是家父同宗兄长的嫡女,才是名副其实的千金小姐,若是姐姐看过杜芳仪的陪嫁便会笑话妹妹的寒酸了。”她抬头笑了笑,看得出有几分委屈为难:“姐姐喜欢碧子,妹妹便执黑子罢。”
二人闲散对弈中,期间听杜尔清讲起她幼时在族中受的种种不平之事,不由的又对她多了几分同情和怜爱。
见她屡屡提及杜亦容在杜家的地位宠爱,我迟疑问去:“如今……杜芳仪处也是不大常去了罢。”
她纤巧的手指夹着一枚棋子,飞快的落到棋盘上,然后轻轻道:“本来是要说与姐姐听的,又怕事端繁琐惹得姐姐劳乏。”她微微抬眸,望着我头顶一树正在盛开的雪白玉兰,似在回忆思索:“尔清本来并没存了要入宫的心思,自己就好像是一片常见绿叶只为衬托容姐姐这样的美丽容貌。”她双眸点点晶亮,似有泪水旋绕,却拼命忍着,“姐姐知道么,尔清得以入宫许多还是因为姐姐的缘故。”
我心中骤然惊异,手中的棋子“叮”的一声掉落在地上,也不顾去捡只呆呆的看着她。
她微微一笑,恢复了淡然神色:“姐姐不必如此惊异,只是不知是否还记得采选当日。”
听她提起过一次,便是我初入宫的第二日拥芙池水边她的含蓄陈情,采选当日是站在我旁边的。
只听她继续道:“当日皇上为了姐姐竟走下龙座,心里本以为姐姐必定入选,谁知皇上跟姐姐说了句话便教撂了牌子,心中已是奇怪的很,变暗自猜想姐姐同皇上一早儿便是认识的,而且尔清看的出来,皇上对姐姐情深意重。果然撂了姐姐牌子后,皇上越发的寡言,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尔清腿都跪麻了,也没有听到他说一句话。后来皇后轻轻问了一句‘皇上,留么。’才如此稀里糊涂的入了宫。”
我静静听着,不觉眼泪已经从眼眶中缓缓盈出。他对我的情意,自始至终都是明白的,可是此刻从别人口中听说,从别人的眼眸中看到,便只觉得更加的感动珍贵。只道那日他是真的要斩断情丝要同我决绝,从来不曾想过在我离后他是如此的黯然失神。心里的温柔仿佛映了这一日的旖旎春景,倏然铺开了漫天的五彩流霞,灿烂明亮的没有一丝晦暗。
“姐姐。”杜尔清见我失神,低声唤道。
我看着她眉宇间被宫廷时光日益浸染的寂寥神色,又多了几分愧疚,想不到因为我和泽赢之间的纠葛竟阴差阳错的改变了她的命运,若她不曾入宫又是怎样的一番光景,入宫于她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落在脚下的棋子已被茗烟捡起放到桌上,我拿起娟子拭了拭眼睛向她问道:“妹妹可曾怨过姐姐?”
“乔姐姐说得什么话。”她脸上飞上红霞,淡淡一笑,“尔清为何要怨恨姐姐,若不是尔清入了宫,我娘怎能在爹爹那么多妻室面前抬头扬眉。”
我握住她的双手,手心是炙热的却泛着层层潮湿,迎着她洁净如水的眸光问道:“你入宫只是为了你娘么,你不怕宫里的长夜漫漫无人相伴不怕宫廷里不择手段的勾心斗角么?”
她眼中的光辉立时暗了许多,脸上的潮红也越发深了:“实话告诉姐姐,或许尔清心里还存有一丝幻想……”她抽回双手轻轻覆上脸颊,似在呢喃自语:“那日像梦一样,他这样高高坐着,眉目里都是对姐姐的情意……”忽的放下手来,笑了一笑:“妹妹是艳羡姐姐呢。”遂执了一枚棋子落定棋盘,轻轻拍了拍手:“姐姐输了。”
见她这般模样,心里涌起一阵酸楚,强笑道:“妹妹果真棋艺精湛,姐姐甘拜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