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慈瑞宫,桓成已经不哭了,晶透的泪珠挂在粉红的腮边,眉头轻轻皱着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眼眶里还有未沁出的泪水,小手伸出来四处挥舞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儿,我忙从孙氏手中接过轻轻哄着。
天色还不甚昏暗,慈瑞宫却已经掌亮了灯,塌边镏金莲座烛台上插着一支手臂粗的红烛,温吐如舌,烛泪缓缓燃落如珠,壁上也点亮了一排,映得人影重重,幔影重重。
太后似乎已经恢复的原来的好心情,看到泽赢同我一起进来,脸上挂着慈祥笑容,轻轻拍了拍身旁铺着貂绒铺垫的塌边教他坐下,露出手指上缚着一只嵌着碧色猫眼石的戒子,莹润有光。又叫芸婵端了盏热**来。
泽赢撩起袍裾坐了,恭谨而又客气的态度:“这些日子朝政上有些事情着急处理,待儿子忙完一定好好陪陪母后。”
太后和蔼的点了点头,道:“你每日为国事操劳,哀家看着也心疼。今儿难得这个时候过来,不如在哀家这儿用过膳再走罢。”又对我和恬容华道:“今儿都在,阿彤和纯婉仪也一起留下罢。”便教芸婵去准备晚膳。
我忙谢过了,便将桓成交给孙氏教她先回慈瑞宫照料。
芸婵利索的吩咐人收拾净了桌子,片刻御厨房便送了膳食来,碧粳米粥并着几碟小菜、四样点心,拌素三丝、明炉挂鸭、四喜丸子、风腌鹿肉、酱爆猪肝、盐焗银芽儿、溜鱼片儿,玫瑰豆腐等。点心也甚为用心,四色不同,鲜红的玫瑰蜂糕,雪色层层的云片糕,淡黄缀着花瓣的菊花糕,翠如玉色的绿豆沙糕,瞧着很是丰盛,摆了满满当当一桌子,又备了一壶上好的竹叶青酒。
待太后和泽赢都坐了,我和恬容华这才分别两旁陪坐下。
芸婵夹起一块玫瑰豆腐放到太后面前的绯色莲瓣瓷碗里。太后伸手拈起明光灿灿的银箸向她道:“今儿别伺候了,哀家想吃什么自己夹就行了。”她点点头垂手立在身后。
泽赢便夹了些银豆芽儿放到太后碗里,淡笑道:“母后吃些清淡点的才好。”
太后点点头,眼中盈出点点泪色来:“可怜见的,哀家到老了倒还有个儿子孝顺。”说罢拿起帕子拭了拭泪水。
泽赢似乎微微动容,忙劝慰道:“自然都是儿子,自古以孝为先,能够孝敬母后自是做儿子的福分。”又道:“二哥和七弟也是时常入宫来看母后的,只是近日政务的确有些繁忙。”
太后叹息一声,放下手中的筷箸道:“不知是不是哀家老了,这些日子总念起皇帝小时候的事情。”她拉着泽赢的手接着道:“不知道皇帝还记不记的,有一次皇帝淘气将先帝最爱的菜玉蟠龙镇纸打碎了,先帝大怒。哀家正好在旁边,心急护着皇帝被先帝一把推开撞到旁边的案头,头上都硌出血来了,皇帝却像个小大人一样拦在哀家面前振振有词:‘一人做事一人当,父皇责罚儿臣便是,犯不着把气撒在贤母妃身上!’,先帝听了不气反笑了,事后还跟哀家说皇帝敢作敢当,甚有先帝的风范。”
泽赢轻轻拍了拍太后的手,似乎心里的坚冰融化了些,道:“多少年前的事了,难为母后还记得这样清楚。”迟疑了一下又道:“除了儿子的母妃就数母后最疼儿子了。”
我和恬容华木木坐着,听着母子俩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只觉得束手束脚,甚为拘谨,饭也没吃多少。
良久,这顿饭才算吃完。太后拭了拭手看着外面,道:“天也不早了,皇帝早些回去休息吧,先把阿彤送回去,哀家还有几句话要同纯婉仪讲。”
我心里讶异,转而看向泽赢,他眼中也流露不解神色,开口道:“母后......”
太后站起身来冲着门外道:“康寿全,好生伺候皇上回去罢。”康寿全进来躬身垂手候着,泽赢眼光温柔的扫过我的脸庞,点点头便携着恬容华去了。
太后扶着芸婵复又往那榻上歇了,我恭谨的在塌边黑漆脚凳上坐了,双手放在膝盖上,看着她微合双目,只觉的背脊上隐隐有冷汗蜿蜒流下,似有小虫爬过一样。
太后轻轻挥了挥手,芸婵便率着众人退下,茗烟也一并出去候着,偌大的宫殿内唯余她和我,一时静的只能听到我自己的呼吸声。
她睁开微挑的凤目,用含着些许无奈和悲悯的语气道:“今日林太嫔的状况你也看到了,先帝的妃嫔落得如此下场的确可悲可怜。”话锋却陡然一转,道:“当年若不是她强出头欲分主子的隆宠,也会有个好归宿!”
这一句似乎带着隐隐的恨意,我心中一颤,也不敢接过话茬,只静静坐着,手上不停捏着一方云锦帕子,已被因紧张沁出的汗一层一层濡潮。
“唉,也是前朝的事了,本不该和你说的。”太后语气舒缓了许多,似乎很劳乏了,:“皇帝对你的情意,就如当年先帝对文贵妃一样,你素来聪慧想来也知道哀家为何在你初入宫的那日罚你禁足,降你位分。”
我倏地起身拜倒,伏身恭谨道:“太后英明,的确是嫔妾所作不妥。”声音竟微微有些颤抖,耳朵上的白玉珍珠坠子贴在鬓边的皮肤上,冰一样的寒凉。
她轻轻摆了摆手,示意我起来:“内宫若要祥和,皇上必定要一碗水端平才行。除夕那日投毒的事情哀家也是听说了,你能平安生产下大皇子亦是皇上之幸,内宫之幸,江山社稷之幸。女人妒忌最是可怕,这一点哀家入宫三十余载早是看清了。不论日后有些人如何讲哀家,你要记住,哀家一心是为了皇家的江山社稷,一心是为了皇上!”
我微微抬首,看着她不甚精致妆扮的眉眼,有着深深的漠色。女为悦己者容,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也曾经为搏帝王一笑而对镜精描娥眉,细贴花黄,也曾经从血雨腥风的勾心斗角中一步步踩着别人上来,心里不禁要想如果当年得先帝专宠的人是她,她今日面对我是否还会有这一番言辞。
轻轻调匀声息,便低着头乖巧应道:“太后心系天下,普天之下皆会理解您的苦心的。”
她轻轻一笑,嘴角却僵硬,道:“有皇上和这内宫里的人理解哀家就够了。”长叹一声,温和道:“时辰也不早了,哀家今日讲的这番话婉仪日后自然会明白,哀家也乏了,教人送你回去。”说罢便唤人来。
几盏宫灯打照映得前方微黄依稀可辨,我扶着茗烟缓缓走着,细细揣测太后方才对我仿佛一番肺腑之言到底是何用意,是让我劝泽赢一碗水端平,做个贤良的嫔妃,还是借我维系他们之间的母子之情?又或者二者都有?
前方打灯的内监突然停住了,只听前面道:“奴才们见过宏武王!”
这个时辰他入宫做什么?我心中有些疑惑,停住脚步侧到路边静静等着来人走近,才低了低身道:“妾身见过王爷。”宫灯垂地,只能看清他足上落了柔和灯光的一双月白团云如意靴。
他大概听出是我,或许心里还怀恨当日我拒他于千里之外,教他在众人面前有失颜面。也不应声,只是略略顿了顿便相向而去,看着方向便是我刚刚离开的慈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