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晴朗，午膳后瞧着桓成也是睡足了觉，乖巧的躺在孙氏的怀中吮着手指，便教孙氏抱着一同前去慈瑞宫给太后请安。这是我产后第一次踏出拥芙宫的宫门，本来雪浮也是要跟来的，我只想着她是文贵妃的旧婢，恐太后问起什么来，便教她留在文鸢堂，只带了茗烟去。
拥芙池里近一半的水域皆被碧澄澄的盖叶掩了，绿沉一片。稀疏疏的立着几支尚在挣扎绽放的淡粉芙蓉，半开未开，似笑非笑，颜色尤其清淡。微风一吹，尚有几分残留荷香挟带而来。
绿荷消夏，桐叶惊秋，最是惹人殇情。
入了慈瑞宫的水香熏殿，见着恬容华和芸婵姑姑正和太后说笑，见我进来便停住了。榻边雕花长腿方几上坐着一只精巧的流金五凤熏炉，檀香青青袅袅的从凤喙里流淌出来，本是宁神调息的熏香，却教我暗暗觉得气氛有些肃穆庄重。
行了礼便在恬容华对面坐下，孙氏怀抱着桓成和茗烟一同立在身后。有宫女奉上茶盏，并不是往常一样的青瓷花茶，而是换成了影青釉葵口茶盏，霜色的盏底沉着几颗紫红的浑圆枣儿，越发衬得盏质莹莹润泽，白雾漫上散发着浓浓的枣香。微微一瞥，发现我的与恬容华的并不相同。
恬容华一如既往的善意笑着，人如封号，恬淡适然，一身白衣月华如雪，仿佛一支淡雅的百合，婉婉婷婷。轻轻吐兰开口：“果然说曹操曹操便到，方才太后还提起婉仪，只说迫不及待的想见一见自己的孙儿！”
我微欠着身子，顺服道：“这些日子嫔妾未能为太后定省请安，还望太后恕罪。”
太后放下了手中的乌木檀珠，银朱流云对襟上垂挂着一串颜色莹碧的翡翠珠子，轻摇晃动，关切向我问道：“如今身子可大好了？这些日子吃了不少苦头，要好生养着才是。”
我忙俯身回道：“太后福祉庇佑，嫔妾已是好了许多，万不敢当吃苦二字。”
她满意的点点头，头上插着的一支九凤垫根儿金钗微颤，发出晃目的明光。侧首向我身后望了望，脸上随即喜色一片，开怀笑道：“可是抱了孙儿来的，快带过来教哀家瞧瞧。”
我点点头，孙氏便小心翼翼的上前将桓成递到太后手中。桓成今日甚是乖巧，竟丝毫不闹不哭，偶尔咿呀几句，似在与人交流。
太后一看果然开心，忙伸手接过，轻轻的揽在怀中，姿势极为熟练，眉宇间落了几分慈祥神色，笑着向众人道：“哀家早就想着能有这一天了，除夕那日眼见着几位王妃都携孙前来，弄孙膝下，教哀家好生羡慕。”
恬容华忙温和笑着劝道：“太后还愁日后没有孙儿抱么，纯婉仪已有了大皇子，如今庄婉容又有了身孕，只怕日后太后抱不过来，手臂软酸倒向嫔妾抱怨呢！”
太后笑得扶着芸婵，腾出一只手指着她道：“天天在跟前看着，也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嘴巴跟抹了蜜似的，只会哄我。”
我也欠了身子赔笑解释：“前些日子桓成老是哭闹不休，恐扰了太后清静，故没有带来让太后瞧瞧。”
太后叹了口气，将桓成交给孙氏，温和道：“哀家恐怕各宫都有各宫的事情，便教免了每日的请安，除了初一十五，便是阿彤时常过来陪哀家说说话，抄抄经。这慈瑞宫终日无人来，清静是清静了，却也甚为寂寥。”又叫芸婵拿了柄翠玉如意来给桓成，我忙替桓成拜谢了。
太后眼中浮上一丝无奈，接着道：“哀家自己的儿子到不待见我这个做母亲的。”幽幽长叹一声：“泽肃虽是哀家生的，却不如泽章在哀家身边呆的时间长，到底不如泽章有心，时常入宫送些小玩意来哄我开心。”
我忙温言去劝慰：“肃亲王如今身居要职，必是繁务在身的，若得了空必定会先往慈瑞宫陪伴。”
“繁务在身？”太后冷冷一笑，褪去了方才的慈爱之色，“这个不成器的东西，不是哀家不偏袒他，瞧瞧他娶得那几房侧妃，有哪一个出身名门，能够配得上他亲王的身份？听说前些日子新娶的那个什么荃妃的竟还是烟花柳巷寻来的。真是教哀家觉得颜面无光，皇家的脸都叫他丢尽了。”
旁边芸婵垂着头轻轻咳嗽了一下。
太后端起青瓷茶盏，腕上的一只血玉手镯轻磕在盏沿上发出清脆的金石之响，浅啜了一口：“昨儿皇帝来问安，哀家瞧着脸色有些蜡黄，若是成儿哭闹扰他睡不得觉，你要好好劝劝他到别处歇息，纵然恋着孩子，也要眷顾自己的身子才是。”
我闻言不由大窘，脸上顿时如临了炭火一样烫热，必定是红透如血了，也不敢抬头去看她，只点点头应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吵闹声，只见林德海满头是汗的急匆匆跨进来，足下一滑险些摔倒，拜倒禀道：“回太后，冷竹馆的林太嫔又疯魔了，眼下竟在殿外直呼太后您的名讳。”
太后瞬时变了脸色，眉头也皱成一团，扶着芸婵下了榻沉沉问道：“怎么不把太嫔送回冷竹馆去，竟由着她混闹？”
林德海伏在地上，靛青的总管服上沾染着点点褐色的泥渍，身体犹战栗着，支支吾吾地低声回道：“回太后，太嫔……太嫔她手中执着柄锋利长剑，无人敢上前阻拦。”
众人闻言皆变了脸色，我心中也是骤惊不已，再看看恬容华更是花容失色，脸色煞白。
太后身体一颤，眼神倏然凌厉起来，仿佛也含了一枚寒铁利刃，泛着凛冽的冷意，迟疑道：“长剑？这内宫哪里来的兵刃？她难不成还想弑杀哀家不成！”说罢拖了长曳三尺有余的紫金团花裙摆扶着芸婵向殿外走去。我恐骚乱中误伤桓成，便教孙氏留在殿内好生照料，然后和恬容华一同提裙跟在后面。
太后虽年逾半百，可身子极好，步伐又稳又快，我与恬容华竟要小跑方能跟得上，已是微微出汗。恬容华掏出一方鹅黄丝帕拭着额上的汗水，小声念叨道：“这可怎生是好，林太嫔素来深居简出，怎会竟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来。”
果然看到不远处游廊转角处，一群太监宫女战战兢兢的围着林太嫔也不敢上前，见太后来了，便都俯身跪拜。
依旧站立着的林太嫔，披散着长发，脸色煞白如尸，眼神凌乱，手中握着一柄长剑正对着游廊外的一株开的正盛的柳叶桃，一下一下，很用力地劈砍着，仿佛与它有着极大地仇恨。长剑上寒光闪闪，粘着点点乌青碎屑，犹自在她头顶纷乱落下，足下业已铺了厚厚一层，夹杂着点点茜色残碎花瓣，风中弥漫着一阵阵青腥的气味。
太后缓缓舒了口气，想是要压住胸中的怒气，温言向她道：“沅宜今日倒有兴致到哀家这慈瑞宫来了。”
林太嫔这才缓缓抬头，好似不认得一样，只是上下打量了她一下，又低下头砍了起来。
太后眼中泛着沉怒，向跪着的一席众人缓缓问道：“是谁伺候的太嫔，怎的不好好看住她。”
一个宫女眼中满是惊惧的跪爬过来回道：“回太后，是奴婢樱莲伺候着太嫔，今日奴婢去给太嫔煎药，走时还好好，等奴婢回来太嫔便这样了，手中的剑也不知哪儿来的，直冲冲的就往这边来了，奴婢拦也拦不住……”
林太嫔此时忽然停住了，开口道：“沈冰玥，你来了。”语气平淡，仿佛在向一个随随便便的路人问话。
太后缓了缓脸色，用温和的语气劝道：“沅宜若是在冷竹馆呆的寂寥无趣，大可以到慈瑞宫陪着哀家这个孤寡老婆子喝喝茶，解解闷儿，在奴才们面前如此这般痴颠形状，没得失了皇家体仪。”
林太嫔身子抖了抖，似站不稳一般，发出一阵咯咯长笑，笑声极尽凄厉：“沈冰玥，你的茶妾身可不敢喝！”
太后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冷冷道：“哀家念着你脑筋不灵光，又是伺候过先帝的人，这才好言相劝，果真冥顽不灵，就要拿下治你不敬之罪。”
林太嫔眼中又是一阵慌乱，呈现出惊恐的神色，将头发拨掩了面容，自顾喃喃道：“若是喝了，命不久矣，命不久矣……”太后脸色骤然铁青，随即便向林德海沉怒道：“将她拿住，先押下去再等哀家发落。”
见她如此不堪模样，忆起前些日子还言辞切切的劝我，心中不由生出一阵怜悯之情。忙跪倒替她求情道：“太后息怒，嫔妾瞧着林太嫔果真是痴颠了，神志不清才会冒犯太后，不如先遣送到冷竹馆去，吩咐人好生看着，若她清醒过来必定会悔痛不迭，感念太后慈恩。”
太后低头瞧了我一眼，眼中的怒火一层层冷匿了下去，徐徐叹了口气：“哀家也不想这样，如今她手持利刃，万一发起疯来伤及无辜如何是好，还是暂且押下罢。”
“母后且慢。”
泽赢身上披着一件宝蓝起花八团倭缎罩衫大步走近，行了行礼道：“儿子在御书房闻得此事便匆忙赶来，教母后受惊了。”说罢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一言未发。转身又对太后道：“这件事就交给儿子处理，母后好生歇着，不必烦忧。”
太后侧目一瞥，随即淡淡道：“也好，不过也不要过于难为她，亦是个可怜之人。”说罢扶着芸婵转身离去。
泽赢便对康寿全道：“先派人将太嫔带下去罢。”又教他上前耳语一番，康寿全这才连忙吩咐去了。
片刻间林太嫔变被几个内侍夺了长剑，然后撕扯拖曳的带了下去。
泽赢教众人都散了，扶起我嗔责道：“什么时候能改掉这个动不动的便为别人求情的毛病，也不分轻重好坏，若是都像你一样，这宫里还有什么宫规可言？”
我面上红了红，长叹道：“臣妾只是看着心有不忍，之前还情词真切的关心臣妾，几日的功夫便成这样了，可知世事无常，变化难料。”
游廊风骤起，旋起地上的残叶碎花，满地零散，游飘不定。泽赢脱下罩衫替我披上，道：“回吧，成儿见不着你该要哭了。”
远处天际边斜阳西下，残红如血，映出几只归巢寒鸦暗黑的剪影，生出无限苍茫凄凉之色，只觉的压抑的教人难以喘息。殿内突然传来一阵婴儿的高声啼哭，如一道惊雷划过宫城如玉沉静的天空，惊起远处几群落栖的鸟雀扑啦啦向高空飞去，沉黑点点，渐飞渐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