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是我负了他。
他说的对,他的心意我自是最明白的,可到头来竟是我筹谋安排欺骗了他。
午后的秋暑褪消,烘暖的风逐渐层层淀凉,徐徐吹着殿中轻纱垂幔如波拂动。素白窗纸上映着瘦竹长叶纤影染尽赭色,摆动不休,仿佛不胜此风的摧摇。满地狼藉已被打扫的干干净净,而我心自他离后却凌乱如风卷零散落叶一样无法安宁。
一夜未合目的此时依旧辗转反侧不得入睡,掀开身上覆着的薄锦绣被便起身去内殿看桓成。此时也只有他能给我一丝安慰。孙氏正坐在摇床边哼唱着婉转轻柔的家乡小曲儿哄他入睡。见我过来,忙站起来扶我坐了。看着摇床里他小小脸孔,额前落了几缕柔软微蜷的胎发,流着温润的光泽。脸庞娇嫩得如一团暖玉,眉眼,鼻头,殷红嘴唇,处处都有他父亲的影子,心内生出无尽怜爱之情,轻轻俯身抱起。
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碎碎,桓成似乎被惊到了,忽的睁开原本微闭的双眸,却也不哭闹,只是瞪着水灵晶亮的眼睛似乎在仔细辨别声音出处。
孙氏谦顺一笑:“还是奴婢来吧,殿下如今越发压手了,莫累了娘娘。”我点点头将桓成交与她,看她仔细的裹好柔软斗篷,唯恐风透入凉了桓成,心里不由宽慰感动。
一边同她闲话一边移步到殿门前,原是为杜尔清挪宫的一行内监来来去去的走着,人虽不少,却都敛声屏气,有条不紊的轻搬轻挪。桓成安静的落在孙氏的怀中,睁着乌溜溜的眼睛饶有兴致的盯着来来往往的人。
杜尔清挽着鸾巧立在一旁瞧着内监们忙碌,簪花高髻上翠金花钿衬得乌鬓如裁,身上则着了件霜色绣粉掐金宽袖对襟绫罗宫裙,如一朵婷婷而绽的粉瓣芙蓉,虽素净却也有了应当有的端贵仪态,见我出来低身福了一福,脸上晓霞漫起:“尔清能有今日亏了姐姐庇护照料,此后虽相别两宫,但尔清自会如从前一般视姐姐如亲生姊妹一般。”
我轻轻拾起她的手,只觉得纤纤不盈一握,温和笑道:“妹妹放心,若是感情亲厚,无论相隔多远,心总是系在一起的,你总要好好照料自己才是。若是杜芳仪有意与你为难,只管去告诉皇后,定会为你做主。如若还有顾虑不妨过来说与本宫听,本宫许能为妹妹解之一二。”
她脸上露出感激神色,粉色的指尖轻轻划过桓成的腮边,眼角微垂怜爱弧度,道:“成儿要好好听你娘亲的话,干娘亦会时常来瞧你的。”
桓成似乎听懂似的,嘴巴一张一合,咿呀作声仿佛在回应她。
我同她相视一笑,道:“时辰也不早了,到了潋云宫少不得还要收拾打理,早些去吧。”
她点点头便挽着鸾巧去了,映着日光投落在地上的狭长暗影中几片黄叶随风卷起,在她逐渐淡薄的背影后如蝶翩舞。
日头渐渐西斜,碧水如洗的湛蓝天空轻浮着几片随风移动的淡薄云彩,越发显得头顶高远不可触及。即便是这样的距离也不及泽赢看向我时眼眸中沉积的痛愕将我心一层层推开的那样愈远疏离。
拥芙宫只唯我独存,原本藕荷香榭的静雅居所,却因着时境陡然变的凄冷零落,或许更多的是因为心境。
杜尔清前脚刚走,后脚便听外面太监传道:“皇后娘娘驾到。”
文鸢堂内的众人忙出去迎接。
表姐教众人起身,便上前从孙氏怀中接过桓成,低头逗了逗他,才道:“适才皇上新拟了旨意传到凤仪宫,说是要晋杜贵人为良娣,赐居潋云宫,本宫便过来瞧瞧,不成想搬得还挺快,这时候便人去楼空了。”
我一边随着她入了内室坐了,一边笑着道:“杜良娣的细软事物本来就不是很多,几个内监只搬了一趟便完了。”
想是桓成瞧着她鬓边缀着五色流彩的珊瑚珠子的金凤点翠步摇觉得有趣儿,从锦披中挣脱出一只粉肉小手来,随着珠翠摇晃挥舞抓动着。
表姐索性将步摇褪下,拿在手里逗着桓成,面露关切之色的幽幽叹了气:“她这样受了晋封,又是从你宫里搬出来,倒真是难为你了。”
我心中惊疑如一头奔鹿撞出,怔怔看着她,良久才道:“姐姐此言妹妹竟是没明白。”
表姐将桓成交给孙氏,又遣退了众人,眼底升起一丝疼惜:“只当我真是个揣着糊涂的人么。”
听她此言,整颗心仿佛在沁凉海水中浸过一般,弥漫而上的皆是酸苦之味,忙别过脸去,不愿教她看出眼中已沉了泪水。
只听她轻声道:“皇上与你情深似海,真当我这个做姐姐的不明白么。你老老实实告诉姐姐,你是否怨怼过姐姐抢夺了你的后位。”
我心蓦地一沉,猛然回过头来,才发见她姣美脸上已落了两行清泪,自己也忍不住眼睛酸涩,流泪哽咽道:“姐姐为何要如此说,姐姐母仪天下,后位本来就该是姐姐的。”
“乔儿,咱们许久没有像从前一般掏心窝子的聊上一聊了。”她握紧我的双手,素白手指上箍着的翡翠戒子微凉,硌得我隐隐疼痛,清丽如水的眼眸中流露的恳切之意直入我心,温言道:“今日姐姐只想听你一句实话。”
我脸逐渐烫热,不禁低头思索,宣旨的那一刻,我是如此伤心难以自持,的确是埋怨过她的,可是我怨的何止是她,我更多是怨命运造化,多舛难测。
须臾便低头轻声老实答道:“乔儿的确是怨过姐姐的,不过如今不会了,姐姐美丽端庄,贤淑有德,太后正是慧眼如炬择了姐姐入宫,将内宫打理的这样井井有条。乔儿一直都希望姐姐能够幸福安好。”
她仿佛松了口气,脸上的切切神色也舒缓了许多,端坐了道:“你若怨我也是常理之中,皇上那日入府与你相聊,姐姐便看出皇上对你情深意浓,宣旨之时,我亦是惊诧的很,想我与太后素未谋面,到如今也没明白为何太后会选我为后,更令人费解的是皇上竟也同意么。我同皇上缘浅情薄,入宫后也只有君臣之礼,相敬如宾不相睹罢了。乔儿,如今你是知道了,入宫不是我的本意,只不过若是不肯入宫逆了太后懿旨,抗旨不尊的罪责不光要累及到聂府上下,还要牵连祖父乃至我苏州叔伯一族。”
我又是悲悯又是愧疚,忙道:“此时听得姐姐一席话乔儿心中甚是有愧,姐姐的苦心乔儿今日才算是明白透彻了。”微微迟疑了一下,才问:“只是,姐姐真的对皇上一分情意也没有么?”
她松开手,端起桌上方才奉上的六安茶微抿一口润了嗓子道:“如今有没有情意都不重要了,既然入了宫,自己的命运便同娘家的荣辱安危系在一起了,如今也只能尽自己本分作一个贤良的嫔妃,叫皇上在前朝无忧。”说罢抬眼盯住我,道:“乔儿,若是你愿意,姐姐便去回了太后和皇上甘愿将后位让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