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功名若为一人偏,特地棘闱燃。少年得意真堪羡也,直是平步登仙。前番避祸,此番邀福,祸福总由天。闻鸡起舞着先鞭,功烈已岿然。今朝喜得君王眷也,方显草莽英贤。射雕神技,除凶胜算,谋勇实兼全。———右调《御街行》
话分两头。且说凌驾山同魏义、褚愚、周贵四人在山东兖州府起身,一路晓行夜住,渴饮饥餐,赶至京中,已是八月初六。大家见场期已逼,还要去纳监报名,一两日里怎能停当,料想不能进场。凌驾山十分不快,然也是无可如何。那周贵却甚了当,寻了一所寓处安下,即在贡院东边,离贡院有三里多路。明日便去察访吏部薛主事下落。在会同馆里查问,那薛主事于上年已经调了外任,出京去了。周贵访得的确,回寓报知。驾山听了,又添上十分不快。褚愚道:“此事我原料到。”便和周贵商议纳监。凌驾山道:“今科既不能进场,纳监却也无用,何必又费你的钱钞。
”褚愚道:“相公说那里话来!家乡既有仇家,不便南返;若不纳监以图将来,却不把功名抛废了?总则是纳了监,在监肄业。若不乐住在京中,原可到我那边去住。再打听家中事体平定,然后去留悉听相公。还有一说:如今山东贼寇未知如何,相公莫作归计。”凌驾山见褚愚说话有理,又见他作事是这般恳挚的了,便不好只管却他,顺其所为。带来的周贵果然能事,他原随着姚茂功几年,不但路途在行,而且又晓得衙门规矩,善于察探;不相知的人,只要打了半日淘,便莫逆了;鉴貌辨色,登答得来,都中款曲。所以褚愚这等忠厚老成人,有了周贵,也变作伶俐人了。褚愚凡事付托,也不猜疑。
当下周贵取了银子,便去部里替凌驾山纳监。原是凌六鳌的名,总不提及江都县里生员。到了初十日,已是部里给有执照,准作监生,便得咨入国学;又在祭酒那里用了常规,拨在东舍肄业。共费去三百余金。事件都已安妥,凌驾山也自欢喜。
十一日,参竭过堂上老师,出来,到贡院前过,只见许多人拥住了,不容过往。走路的都要迂道远行,知是第二场点名了。凌驾山立看一回,喟然长叹,自念:“若得早进京数日,停当了监生,便可进贡院考试。或者我们南卷自与北边才学不同,徼幸中式,岂不大快!”心上便忿忿不平。又念:“功名迟早,自有定数,气他则甚!”看了多时,天色将晚,忽然起了大西风。初起时,一阵两阵,稍有间断,到后来渐渐大了,总无歇息。霎时间,灰沙尘土,蔽满空中,日色无光,风威大作。怎见得好大风?
飞廉逞怒,屏翳扬威。初起处,筛竹摇松,喜听凌空逸韵;到后来,金戈铁马,愁闻震地狂号。玉树亭亭,也虑摧残金谷;井梧拂拂,不堪摇落银床。诗人有且暴之讥,终朝兴叹;壮士具奋然之志,破浪乘时。征夫行路添悲,戍卒守边加警。飞尘卷土,满空雾起烟腾;拔木扬砂,遍地山鸣谷应。任是你深沉重幕,吹将来寒色侵肌;纵饶他幽静清斋,隔不断红尘扑面。正是:
天上云迷遮月白日,海中涛激涌银山。〔可作一篇《风赋》。〕
凌驾山见风色大了,便走回寓所。褚愚等也因风大,俱回寓中。褚愚道:“相公今日参谒老师,为何去了许久?”驾山道:“转来在贡院首经过,看他点名,立了多时,故尔来迟。”褚愚道:“相公若早进京数日,此时也在场内了。”驾山叹气道:“方才我也是那般想的,但是有命存焉。我若有进场造化,又不躲避灾难了。”魏义道:“而今事已如此,相公也不要盘桓,徒然不快。”少顷,天已夜了,风势只管大。褚愚道:“明日风息了便好,不然场里头如何做文字?”驾山道:“便是。就有了油幔布袱,遇着这等大风,灰沙先难招架。我与你南边也未见那等大风;即有,也是稀逢的。”周贵在旁道:“北边的大风是不时有的,更有狠大的哩,真个要吹跌了人。”闲话一回,吃了晚饭,上床安睡。
半夜时候,褚愚起来小解,还听得风声未息,便不敢大开门扇,略露一些,以便撒溺。只见得庭心里大亮,心上奇异:那时月已衔山,那得月光狠亮?拽开了门,探头向天上打一看,只见得满天通红,明知是火,但不闻喧嚷声息,却不知何处火起?料来隔得远哩。心下虽则吃唬,还不十分着忙,低低的喊那周贵起来。周贵在睡梦中被叫,惊醒转来,问道:“有何事故?”褚愚此时已穿好衣服,答道:“周贵,你快起来,外头不知那里火起了。”周贵听见了,吃唬不小,急忙起身,早已惊动了凌驾山、魏义,听见个“火”字,一总都起来。周贵寻了火种,点上灯时,主人家也都有起来了。只听得街坊上人声喧哄,马蹄儿走得响。魏义是老到的人,同褚愚、驾山等在房中,周贵出门打听。不一时,打听得来,说贡院内火起。
原来此处离贡院有三里多路,故但见火光烛天,不见火声搢耳。后来街坊发闹,马蹄声响,却是巡城坊官,以及巡夜汛官等,因救火经过此处,故此响动。那时火光大盛,合京城皆知。周贵付了一信,又看火去了。
凌驾山道:“贡院内颇多房屋,赴考的以及在场人员又众,自然到伤人地位。且值那股大风,不知几时才熄?”大家咨嗟了一回。幸亏此寓离贡院远些,总不见人家慌乱。魏义道:“前日寻寓所时,料想进场不及,故尔寻了这远的;不然也寻了近地,如今那火起,却不大受惊唬。”驾山道:“据你说来,若进得场,便寻近寓,这个还了得哩。〔这段叙得入神。〕你们在外的惊唬,何足为奇;我在场内的受唬,如何是好!”魏义二人会意了,又咨嗟感叹,倒是不得进场的造化。只见空中有火块,或大或小,从西边飞将来。也有落在庭心里,象似纸张式样。褚愚道:“你看么,离了偌多路远,尚有火块飞来,这场火烧得利害了。”驾山道:“必然是烧着了文卷房了,不那有这许多纸张火块?”少倾天明,火犹未熄。
你道那贡院内的火因何而起?只为那西风起了,寒冷逼人,那些外帘官员带来的吏书家丁们,因侍候官府,夜深天冷,聚在空屋里向火;偶被传唤,一哄走了,竟不将余火打灭,被风势卷散,便延烧旁屋。却也是不测天灾,数该如此。
那火乘着风势,只管打起旋窝儿来,把火散了一贡院,处处烧着。满场士子,有点名早的,进了号房,也有假寐的,也有真睡的,候着出题。今被火四路乱烧,不知东南西北。乱跑乱撞,都有走入火中自寻死路,满场号哭之声,呼天抢地。初先院里号呼,外面来救火的官役兵丁,还指望内里人多,自行扑灭;后来火势愈炽,见得不好了,只得打开头门,救火的直拥进去,里头避火的又乱拥出来。此时官不成官,士不成士,人声鼎沸,有如山崩地塌,海愁潮涌之声,直闹至天明,火尚未熄。火块飞出贡院墙垣,延烧居民房屋,救火的也无处下手,惟有乱窜呐喊。直到向午时候,风色息了,火也萎了,方好检点查看。
只见一个贡院,前半段竟为灰烬,后半段也只好十存二三;场内士子与执事人员役等,共烧死数百。此时凌驾山与褚愚等,也到火场外面观看,离了里许,犹有火气薰腾,只好远望。烧死举子的亲戚家人,望场号哭,声震天地。御史等官,飞章启奏。天子大惊,查不出因何起火,在城官员,凡有干系的,无不分别议处;又着令府尹查察被烧举子,每名给银五两,与他亲人家僮等招魂归葬———其尸骸是无从寻觅的了;有旨谕工部官员即行建造贡院。限九月内完工,改十月内举行乡试。上谕一下,工部立刻遵行,星夜扫除火场,那些骨殖一总载出城,埋在一处。后人有吊被火士子,题诗於上曰:
回禄如何也忌才?秋风散作棘围灾。
碧桃难向天门种,丹桂翻从火里开。
豪气满场争吐艳,壮心一夜变成灰。
渡江胜事今何在?白骨棱棱漫作堆。
凌驾山得了这个消息,不胜大喜,昼夜温习。每逢监试出案,都在前名。自此驾山只在寓里埋头读书,并不嬉游怠玩。光阴迅速,已到十月初旬,贡院已是建造一新。到了初八,褚愚等已把进场事件早早打点停当,日色旁午,便点名进场。那凌驾山在场中七真七草,不到一鼓前后,早已誊完,又细细磨对一番。到明日五鼓出场,褚愚等接着回寓。褚愚道:“相公文字如何?”驾山道:“我也是尽力量做的,不知试官中意不中意,这却由得命了。”到十一日,又点进场;十二日一更以后,又出场了;十五日又进三场。那日更出来得早,未夜便回。这时十月天气,比八月昼刻更短,只因凌驾山是用过苦功来的,温习一月有余,故此进场竟不费力。褚愚等竟稳捏定一个举人,日日巴望,凌驾山口虽不说,心上也是巴不到的念头。〔生成有的。若是我无此想,则你此来何干。〕正是:
世人谁不爱功名?又道文章无定评。
愤愤自甘荒岁月,自然到老百无成。
闲话休题。且说凌驾山考后,静候佳音。至十月二十八九等日,尚未揭晓。到十一月初一日五更,忽闻大炮三声,晓得贡院前挂榜。周贵要去看榜,驾山道:“有了自然报来,无名看他何益。”褚愚等必要去看。正说未了,外边一片声喊,闹将进来有数十人,蜂拥而入,却是报录的,报“凌相公高中第二名经魁”。原来凌驾山先拟解元,填榜时拆出,见是南直人,且系监生,主考是北直人,偏要与本省人争气,且上科已中了南直人作解,今若再中南人,本省便不成体面,因见第二卷正是北直,又系廪膳生员,把来调换了———为此凌驾山中在第二。那时驾山喜自不必说,倒是褚愚三人分外欢喜,留报人吃了酒饭。少顷,二报又来,午后全录都到,褚愚一总打发。
驾山自中之后,便有谒主司、投亲供、参堂画卯许多忙乱。吃过鹿鸣宴,驾山乃与褚愚商议道:“已前原作料纳监后,姑且在京住下两个月,打听山东贼平了,便好给个假,到你那里去住。今既侥幸成名,生成要住在京中,候来春会试,那些盘缠用度,那里措办?我房师系大名府元城县知县,我意欲往彼谒见老师,便好措得些盘缠。你竟可以同周贵回乡,且过了岁,到新正里,候你入京,有何不可。”褚愚道:“我本意竟住在京中,候相公来春连捷。若说盘费,我家一面取来。今相公既有此算计,悉凭作主。〔直截痛快。〕但是大名去路颇远,魏叔一人那里料里得来?叫周贵随了去方好。
”驾山道:“你老人家独自一个走路,那里稳便?我心上也不安。”褚愚道:“近日听得山东贼已平服,李巡抚将已进京,路上太平,我一人可以独自回去。相公带周贵去好。”驾山道是不妥。周贵道:“小人有个算计,是极妥的。近日在此遇了南边一人,姓名叫做方昌,是南直和州人,并无父母兄弟;有个族人狠要欺他,占他房产,因此忿气进京,情愿跟随官府,图个生计;年纪有二十多岁,竟是一个会事的人。〔见得极不相知人,打了半日淘,便莫逆了。〕小人与他颇称相识。前日有个选知府的要收个家丁,这方昌去见了,却不肯跟他;曾对小人说,那主儿不是好人,跟他没用。今尚未寻得主子。今相公若叫他使唤,他决然心肯;相公看他,也自然要的。”驾山闻言大喜,即叫周贵寻来。
去不多时,果同一个少年来到。见了凌驾山,便磕一个头,起来站着。驾山看这厮,白白面孔,五短身材,却是一个极跟得出的小厮。问他家乡名姓,何故愿出来跟人?那方昌一一答应,明明白白,有原有委,不似捏造出来。驾山心下颇也中意。〔彼时科甲喧赫,一仆不敷驱策,故买方昌一段,点缀极合。〕周贵道:“相公要他跟随,小人对他说,他甚喜悦。”驾山道:“你出去问他,每年要得多少辛力钱,说定了,方无后悔。”只见方昌扯了周贵到外面去,不多时,同进来。周贵喜着道:“适才方昌道相公是个大贵人,他要靠着相公,只要得五六两银子做件衣裳便够了。”驾山未及回言,褚愚便来撺掇。驾山原已中意,欣然依允。方昌又会写得几个字儿,魏义写了靠身文契底稿,方昌自己写就,驾山收了,褚愚即付银六两,方昌接去,随到饭铺里取了铺盖来,重新叩见。
那时褚愚又与寓所主人做了定规,以便驾山转来存扎。歇一日,驾山便别了褚愚,同魏义、方昌往大名府元城县进发。褚愚也收拾行李,同周贵回到家乡。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