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是一个老人,旁人道他系武林门石莲庵里香公。”搢珩道:“那香公为何卖此画?可曾问他原故?”禹嘉道:“曾问过,他道从下路经过,见那画有百余张,贩回来以图利息。”搢珩听见“尼庵”二字,合着了张碧潭之言,喜之无已,稳捏定夫妻相会。及至见说那画系去年九月里买的,系香公贩回图利,只恐妻子未必在那庵里,又是一番传消息的过文,心里到添了多少猜疑。便问道:“他于下路买来,可曾问他买于何等人之手?”禹嘉道:“那倒没有。”便道:“尊驾殷勤相问,于那画有甚关切么?”搢珩道:“并无。我见那诗画颇有意味,也要买他几幅。明日烦尊纪领去。”禹嘉道:“去年秋后不见那人卖了,只怕未必有了。尊驾若要,便将此奉送何如?”搢珩道:“且到彼问看,倘然无了,便当领情。”禹嘉道:“尊驾说得是。”搢珩心里想道:“他今只叫我尊驾,他以为小阿妈的叔子,不便抬举。”〔是。〕
当下讲够多时,小使们又摆了小吃,重又坐定。只见一个家人进来回话。禹嘉问道:“可有恁说话?”那家人道:“并无别话,但言致谢大爷,后日不叫人来别了。”那家人一头回话,一面看着搢珩,不眨眼的熟视搢珩,〔情景如见。〕搢珩不则声。禹嘉先说道:“这里有一位道尊,与先君同门,为会勘河路到省。承他先差人致意,已经去拜过,送些礼物。昨闻道尊将欲回署,故差小价往候。想其勘河事已毕。”搢珩道:“闻说尚在造册未完。”那家人便道:“嘉湖二府属册俱有了,倒是本府所属,尚有两县册籍未到。”搢珩不则声。禹嘉道:“小价是钱塘县公人,故知其事。”少刻,那家人便去。只见有小使在禹嘉耳边道了两句,禹嘉便起身道:“请坐,就来奉陪。”
原来那家人随了本官,为那河务事,见各上司,总兵同抚按会议,那公人在公地私署,已见过了总兵数次,那不识认?今却见坐在家里,奇异不了。出去问众家人,方知其事之备细,姓正相同。便叫小使来请主人进去,道其原故。禹嘉也诧异道:“他既是总兵,为何这等行达?你不要认差了,天下面貌相同的尽有。”家人道:“不差,不差。他的家人我都有些相认,有一个年纪有三十来岁,上唇有些髭须,白净面皮,正是他第一个能事亲随,如今现跟在这里。况且听他说的话,便晓得了。”禹嘉道:“他方才说什么?”家人道:“他晓得造册未完,那一句话,大有斤两;他若是过路没相干的人,怎说出这一句关切话来?〔确极。跟过官府的人,所以晓得那些事务。〕大爷竟休疑心。如今仍只做不晓得,照常相待,看他明日如何。”禹嘉道:“有理。”原出来殷勤相陪。席散,送到清净卧所安置。那些从人等,耳房安宿。
此时家人已进去说知,黄氏听见,面如土色,吃唬不小。他的吃唬处,不为总兵起见;只为着小王的叔子是总兵,恐他为了侄女报复起来,岂不淘气?心头小鹿乱撞。那些蠢妇女们,先已交头接耳,捏神捏鬼。黄氏分付,且不要在小王面前露出。等了禹嘉进来,连忙商议那事。禹嘉道:“我和你只做不知,且看他明日何如行达。”又到小王房里鬼混一番,且自歇了一夜。黄氏愁得一夜,不能合眼。到来晨绝早,黄氏先起身,分付丫鬟们煮莲心,泡龙眼,顿茶装点,陆续拿将出去。
再说搢珩睡在床上,只恐到庵不遇,千思万想,一宵不大合眼。〔两人都不合眼,奇。〕早晨起来梳洗,只见孙禹嘉出来,各相致谢。吃了点心,搢珩便要叫人领到石莲庵里去。禹嘉道:“此地到武林门有五六里路,须吃了饭去。”搢珩专意便去,禹嘉便令取出朝粥,更将干点吃了。禹嘉要陪着同去,搢珩止住了。禹嘉便叫家人领去,家人们都不晓得石莲庵。倒有一个小使道:“我去年随了大爷去买画,到望仙桥头,遇见那卖画的老人家,我至今也尚认得。我今随了去,到北关门那里问了自知。”搢珩便别了禹嘉,从人同那小使跟着,一径到北关门,询问其处。
到了庵门,只见那香公坐在门槛上,小使便指着道:“卖画的正是这个老人。”搢珩见说大喜,那香公立起道:“众位何来?”张芳回道:“要买画。”香公道:“去年已卖完了。”搢珩道:“我问你,去年卖的画,却从那里买来?是何等人卖与你的?”那香公把眼抹了两抹,仔细把搢珩一看,便道:“你要问那根由为甚?”搢珩道:“那卖画与你的人,他还有一个玉锁,我也要问他买。”那香公便笑逐颜开道:“你进来。”方移得一步,又住了道:〔像极。〕“你这些人做什么?”搢珩道:“都是我们家人。”香公便走。搢珩等一同跟进。搢珩到佛堂里住了,众家人站立阶下。
且说翠翘自去年卖画之后,绝无消息,挨过残冬,新春已到,那近庵地面,渐晓得庵里有一位娘子,是失散丈夫的。〔长久了,生成要晓得。〕也有人家的内眷到庵张看。翠翘心里总想着丈夫,外面绝不相露。那些女人等见了,不过奇异翠翘标致,更兼替他叹息一回。翠翘见久无消息,欲要再画几幅出去,又恐相招物议,终日愁烦,绝无良法。渐至形容消瘦,虽自修等百般解劝,总然不能相安。自修等弄得没法,但叫他到观音面前虔诚祷告。那时翠翘无奈,只得自修短疏,在大士前焚香而化,镇日对天拜祷。
一日间替诸尼缝补夏衣,只见香公慌忙到来说道:“石家娘子,方才有人来要买画,更兼要买玉锁,我看他相貌,竟似你常向我说的面庞,又跟了五六个家人,我已领他到佛堂内了。我且单领那官人到后堂来,你在那屏后看他,便见分晓。”道罢出来,翠翘乃不胜大喜,众尼一同跟到后堂屏后。香公出来对搢珩道:“官人,你叫众人不必进来,这里是女庵,不便搢唣。”搢珩点头,随了香公来到后堂。翠翘已于屏后看见分明,不暇向众尼言之,即便急出,挽手叫道:“相公!”放声大哭。〔那得不哭!〕搢珩看见妻子,消瘦可怜。相抱而哭。搢珩住哭道:“今日相逢大喜,不须哭了。〔何喜如之!〕便叫裘能进来。只见裘能早已拜在阶下,叫道:“夫人!”也在那里挥泪不止。众尼都出来恭喜,与搢珩相见。
搢珩见已相逢,不便再行诡秘,便传众家将家人,进来叩见夫人。众人连忙趋至堂前阶下,排班叩首,起来两旁站立。那时不要说那些尼僧唬坏,连那翠翘也不晓得头由,一句话也没有说。〔至情〕搢珩分付张芳速往公馆传那中军执事人员,另备大轿前来迎接。张芳跪领钧旨,声喏而去。孙家小使窥见了那些光景,先飞风回去报信了。搢珩道:“此地有外人来瞧看,不便存扎,怎生是好?”众尼皆道:“夫人另有卧室。”搢珩便同夫人到房,众尼不敢进去,自修忙备茶点,叫婆子送进。
搢珩把别后之事,并那相遇异人,见画之由略述,道:“我今为总兵官,镇守吴淞地方,为勘河到此。”翠翘方知山东剿贼,故尔断绝音耗。初先见了众人那等行达,晓得做了官了,今见道做了总兵,十分快活,也把别后事情,及拐卖投江、遇救题画的根由,细述一遍。道:“今日相逢,还疑梦里。深喜相公得了显爵,妾身有何福分消受得来!”乃纷然流泪。搢珩道:“裘贼凶恶,万死难赎。夫人巧思妙策,大亏了牡丹图画。庵中师父,乃救命恩人。”便请自修、无碍进来,深为致谢。翠翘又道:“自修本系一位夫人,搢珩更加敬重。抬头见床上一顶夏布帐,面幅上画的“飞霜落叶图”,也是翠翘手笔,晓得他自寓景况。猛然想看关帝签诗,忽而拍案叫奇。翠翅问道:“为何?”搢珩把开化县求签之诗说知,众皆感叹签诗灵异。讲够多时,自修又备进素饭吃了。
只听见外面人马之声,朱序进禀:“执事人员都到。”少刻投进许多红揭,乃中军及标下员役,知道会见夫人,投揭叩贺。搢珩向翠翘道:“夫人系出嫁之女,期服已满,且今日相逢大吉,须换了色衣为是。”〔妙。〕于是自修叫老妈子到近便相识人家,借了几件女衣,翠翘重新梳掠,改换衣装,与自修、无碍挥泪而别,感谢之私,难以言罄,更以相谢诸尼。
那时街坊上人已传遍了那一件夫妻相会的异事,拥满在庵外张探。见官府兵丁一到,四下打散,便在街头巷口,挨肩擦背而看。感叹的,羡慕的,惊奇议论的,不一而足。翠翘上轿先行,面前摆列执事,头踏传呼,好不荣耀。搢珩换了纱帽圆领,随后谢别众尼,上轿回寓。本衙门人俱进来参见过了。抚按知道,到寓恭贺。合城官府皆来拜贺。孙禹嘉也来投帖,写着“侄婿”帖子,中军官备酒席送入,按院也备席送来。搢珩夫妇细叙已前衷曲,悲欢极至,难以形容。正是:
合浦珠还路不迷,鸳鸯拆散复同栖。
今宵相对银缸下,别后相思夜夜题。
来晨令裘能、张芳赍银五百两,到庵中报谢自修,又把二十金赏与香公夫妇,更送还所借的女衣。自修等感谢不尽。搢珩便答谢抚按及合城官府,也到孙家答拜。
再说昨日孙家小使回去通信,大家果晓得真是石总兵夫妇重逢,迎回公馆,各官都去道喜。故此禹嘉不好不来寓中恭贺。独有黄氏在家坐立不安,只得调转面皮,叫丫鬟们到小王房里殷勤。那时小王也晓得救他的人是个总兵,暗笑着恁来由蒙他相救;又承他带挈,看主母已怕极了,后来或可安宁,心里十分乐意。更有那些没见识的家人,乱打听得总兵与抚台是亲,同按院是戚,总兵之言,抚按无不听的;又道总兵把那事告诉抚按,那抚按都恼了,要来提究了。那等话纷然来说,黄氏怀着鬼胎,十分害怕。来晨石总兵来拜,又有家人乱报道:“总兵自己带领了那些兵丁,来捉主母了。”唬得黄氏慌张躲避。以前黄氏设立规条,倘有丫鬟与家主稍涉嫌疑,便罚到一间暗屋里,顶了一条臭粪破席,令他跪一日,放出来,再打一百皮鞭。那日传说总兵自来捉他,便躲入暗屋里去。
禹嘉迎进搢珩,口称侄婿,十分恭敬。搢珩又请那小王出来,分付了两句,又向禹嘉相诫一番。禹嘉伛偻领命,然后相别。时妇女们初先各吃唬而避,后见言语和顺,都拥到屏后来看。进来时,不见了主母,便四下里带叫带寻,各处不见。有的道:“不要在暗屋里?”大家喊叫进去,黄氏只道总兵押着丫鬟们来捉他,这等喊叫,唬得魂不附体,把那粪席拖来,盖在身上,缩做一堆。众妇女拽开一看,果见主母在内,大家忍不住,竟大笑起来。〔我也要笑〕道其备细,黄氏方敢走出,好大没趣。外人逐渐知道那个笑话,都道妒忌刻薄、好诘惹厌之报。自后改弦易辙,待小王及丫鬟们都近情着理了。〔黄氏也还好了。〕后来小王生两子一女,一子中了举人,一子生员补廪,一女嫁与绅衿公子。黄氏将近六旬病亡。小王倒与禹嘉白头到老。以后搢珩住在扬州,常到西湖游玩,孙氏一家往来候问,竟成甥舅至亲。这是后话搁过。
且说搢珩会同抚按勘河事毕,题本覆命,便辞别了抚按各官,要回衙署。翠翘道:“尚有未了之事”。只因这一番后,有分教:
闻信远逃思避祸,投军巧遇复遭诛。
未知翠翘尚有何事未曾料理,且听下回分解。
婢妾贱者也,即亲属皆为之羞。刻薄小丈夫,皆以妾之亲属搢诸大门景。虽拘鄙书生,皆吐弃不齿。乃石佩珩竟认人妾为侄女,其心为何如哉?盖佩珩之心,只见一无幸人受惨毒至死思援之以全其生;不暇计及妾叔,为蒙辱,究亦无免于我。豪杰所为,岂刻薄小丈夫、拘鄙书生所得同日而语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