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道:“我爹爹常说你自幼丧了父母,皆我爹爹抚养成人,读书婚配,授田授室,无不尽心。我又无兄弟,所有家私尽付与你承受。止我一人,尚凭着针黹纺织度日,又不自在受用,为何必要将我除去?男盗女娼,是男女尽头的路,比死加等。人若要起此恶念,必定冤仇,莫可解救,然后将他男女如此报复,方可雪恨。我家待你万分恩厚,你为何恁地相报?若与你有冤仇的,更当如何!你若留我在家,我老爷与你郎舅至亲,岂无相赠?你卖我身价,不过数百金罢了,若老爷赠你,当十倍于此,你又得安享富乐,又不坏此良心。如今囚首垢面,万人唾骂。你清夜自思,不如速死,尚有什么颜面敢来见我!愿你早早自决,毋得徒受痛苦!”〔骂得痛快。〕裘贼只低头哭泣,没有话说。夫人道:“你良心丧尽,行同狗彘。你看裘能,今日受享,胜你百倍。你有何情趣尚欲偷生?只怕人世间也容不得你这般禽兽!”便叫裘能仍带他出去。
裘贼立起来,又欲跪下哀求。裘能扶着走道:“我当初也怎么的说来,且养着姑娘,石相公自然回来的。那时只管逼他改嫁,后边竟做出恁般毒着。天理人心都丧尽了,今日还要说甚么的!”一面说,一面牵出了宅门,仍旧套上锁链。裘贼道:“放了我了,怎么又锁?”众家丁喝道:“谁放你来?明日还要见老爷,补打了四十棍,再行受罪哩。”当下仍旧监禁。
裘贼到此地位,懊悔嫌迟,听了翠翘之言,明知不要我活,然怎肯就死?又延挨了两日,只见家丁传出道:“老爷明日公事闲了,要细审裘贼。把刑具都向地方官取得来了。审后还叫裘能出了呈词,发与有司,再去审讯,正有得受罪哩。”裘贼听了,料无生理,便向监守的军牢讨个纸笔,要写遗嘱。军牢道:“你是这般知事了,我开了你的锁链,等你好写。”裘贼写了两句,便哭一场,哭了几番,然后写完。又痛哭一回,解下腰带,扣在柱上,把头套进,跪在地下,便吊死了。〔死不足惜。〕
黄昏时分,军牢报与衙里,又报知他妻子。走来放下,妻子哭个发昏。见桌上有字一幅,大儿子取来,看见是老子遗笔,乱做一堆,没有主意。军牢道:“这厮自缢身死,棺木那里措办?还当去求老爷夫人,定然有物赏你。可叫你儿子拿了这幅纸,我替你传禀进去,若得唤你见面,你就造化到了。”妻子都向军牢跪着哭拜道:“多谢大爷提带。”〔妻子平日不劝丈夫做好人,自亦有罪。〕军牢道:“只是如今夜深了,不便进禀。明早替你禀去。”是夜妻子看了身尸。
明早,军牢传禀了。少顷,只见家丁出来说:“叫裘家儿子进去问话。”大儿子便拿了遗笔,随家丁直进宅门。只见姑夫、姑娘都在后堂坐着。大儿子跪在阶下,捧了这张纸。夫人慌叫扶他起来,叫到屋里,又复跪下哀哭。夫人亲自扶起,叫坐了,大儿子也没有话说,只掩面而哭。夫人道:“你老子做事不端,今日无颜在世,故此自尽,须不干你们的事。且住了哭,有话吩咐。”大儿子便住了哭,叫得一声“姑娘”,泪如泉涌。〔摹写至情入化。〕夫人亦觉凄然。便同搢珩看那纸上,写着道:
父字与儿子裘连、裘运:你老子只为做人不好,丧坏良心,天眼近我,受得好苦,我也不想活了,一死罢休。只是有你两个儿子,勿得见家乡一面,好苦也!你姑夫、姑娘是好人,〔何可不做好人。〕你拿这字与姑爹、姑娘看,求他超度你,养了娘过日子罢。我好苦也!自作自受,你们须务要学好,不要象我,我是不活的人也。
看毕,夫人亦觉感伤。吩咐裘能将银子买了棺木,殡殓毕,同他母子进衙相见。裘能依言,同了家丁去买棺盛殓了,安放近处公所。然后叫他母子进衙门来。这妇人见了姑娘,也羞惭无话,惟有痛哭,要跪下磕头。夫人扶他道:“前年骗我,只说往扬州去,上船一别,倏忽三个年头,何意今日复得相会?”妇人道:“丈夫丧尽良心,我也劝他不省。加是自人自受,没脸面寻了死路。叫我母子三人在此受苦,如何是了。”说罢又哭。夫人道:“嫂嫂放心,两侄终是我的至亲,岂忍叫他流落。你且宽心住下几日,我自有分晓。”当下母子三人便住在衙内。
夫人与搢珩商议停当。一日,搢珩与衿子见面。这妇人的感谢自不必说。夫人道:“大侄裘连,原顶着你自家香火,二侄裘运,可做了我家爹爹的嗣孙。我家一所房屋,现在故乡,现有家人在内看守。田地还有十余亩,现系家人耕种。家中什物都在。我今再送你百金,可回去领着两个侄儿过活。还有田数十亩,上年我到那边,原是贱价出卖的,如今愿照原价赎回。这些交易都是裘能与乡邻做的事,我原叫裘能送去,待他替你料理停当,你然后打发裘能转来。你丈夫棺木,路远不能载回,生成要烧化了,携了骨殖回去。务须领好了两个孩儿,待他做一个端人正士,万不可学了父性,做那等灭绝天理的人。拣个慈善人家,与他定姻完娶,你的下半世便尽够享用了。〔世上无此好人。〕祖父坟茔,必须祭扫,不可有缺。日后倘有顺便,我也回来看觑。常时我自叫裘能过来,倘你们有恁正务,缺少盘费,不妨说与裘能,或写个书信寄来,我自然应付。”〔凡事替他料理,还计及将来应付。这般好人,世上绝少。〕母子三人听了,泪随言下。
夫人便择了好日,付出百金,与他母子收了。先一日,将柩焚化,收藏骨殖,件件停当。到期母子三人拜别,感谢痛哭。搢珩又拨长行护送,一总给与转回路费,然后起程。吴淞合地人闻知此事,皆称颂总兵夫人恩怨分明,然还是过于厚道,无不咨嗟赞叹,传诵无休。有诗曰:
豺虎为心起恶谋,可怜弱质受虔刘。
倘教艳骨埋鱼腹,定道杨花逐水流。
身既横亡名复没,善无褒美恶偏投;
便教信史传千古,贞烈何从一例收。
这母子在路,夜住晓行,到了家中。众邻里都来动问,裘能把前情备述。众人无不切齿自足,感念夫人,痛恨裘贼死有余辜,妻子都该受鲸鲵之戮。今却复得归乡,且有厚资,反受享田庄屋宇,家人什物,真是石总兵夫妇万分厚道处。此时童士礼已亡,高尔林尚在,裘能便去央他来回。这母子三人,到得安然过活。裘能料理停当,然后同护送的家人回去。搢珩问知备细,与翠翘才得放心。
时值深秋,菊花开放。翠翘怀孕将产,至九月二十五日,生下一子,搢珩不胜欢喜。十月初间,只见魏义到来,乃是凌驾山差他到家,将贺礼与张玉飞,兼看柳俊近况,就叫魏义赍书仪银六十两,送与搢珩。 搢珩唤进,问了主人起居,收了候书银信,又问柳总兵近日如何。魏义道:“柳老爷九月十五得了一位小姐。”搢珩暗喜:“我今得子,他今得女,正好与他联姻。”魏义问知搢珩得了公子,也自称贺。搢珩留魏义在衙住歇。闲话中问,问起张玉飞家近来事情。魏义道:“去年八月,柳老爷完姻之后,柳夫人便劝张家老相公不必在涿州开店,上下往返,颇觉烦难,且系老年,不堪跋涉。张老相公深以为是。玉飞相公用功勤读,巴得一日发达,尽可受享。便到涿州将店铺收了回来。今年倒有好些时住在柳老爷署里。
今春张玉飞相公也完了姻事,家老爷那边直至七月尽,有家人来说,方才晓得,故此叫小人送书并银子二十四两,与张相公作贺。”搢珩道:“玉飞既已完姻,我也要去贺他。柳延秀得女,也要备个礼去。”魏义道:“石老爷得了公子,家老爷尚在未知,柳老爷等也要来贺。”搢珩道:“我有个意见,与你商酌。我与柳老爷同年同月各得子女,意欲与他联姻。我今写书与玉飞,道致此意。倘有未尽言语,烦你一述。”魏义喜道:“这姻亲极妙,少不得我家老爷与张相公为媒。”搢珩说完,翠翘都生欢喜。魏义住了数天要别,搢珩写了凌驾山处门书,一来道谢,二来便道及柳延秀得女,烦驾山执柯之意;又叙述处分裘贼以后一段事情。又写了张、柳两处书札。张家贺礼不过银缎等物,柳家却是珠帽、绸衣、银铃、金钏之类,总是小孩子身上起见。书中都有求亲的话。重赏魏义,差张芳一同到扬州来。正是:
人惟富贵婚姻易,襁褓之中已割襟。
多少贫穷过壮岁,单身岑寂拥寒衾。
话分两头。且说李丽娟见父亲从朝鲜回来,过了月余,想来此时当有闲暇,可以备细问候向来起居;又念离父日久,欲要往京中,相依膝下。便写了一封家信,着王忠到京寓里来。李绩接得女儿平安,备悉书中之意,却不愿女儿到京,也备细写了家书,原着王忠赍回。丽娟问过老爷安好,拆书观看,见写得甚长:先回了女儿不必进京的话,其次便问祖父坟茔、家庭至亲各人近况,再则细问田庄屋宇,末问家下婢仆男女各人奸良勤惰,俱要丽娟逐项细陈。此时李再思已翻从前不肖念头,一味修好,二娘又从中解纷和合,丽娟见作对的刘公子夫妻皆死,又见再思颇亦悔过自新,便不好十分指摘他从前短处。〔忠厚之道待戚,极是。〕堂兄彦直用功读书,堂弟福儿也好,早具端凝之相,堂妹去世,叔妾二娘十分贤晓;田庄屋宇照旧修整;家中婢仆都是平平,无恁大勤大惰,王忠、张惠夫妇颇若小心。末后开写到兰英身上。乃备细追叙喜儿证鞋之事,关到再思身上,都隐然不露。把喜儿诬蔑情状,可据可疑之处,并叙叔作主押卖情节,细细开明。至于逐喜儿一段情由,也知再思用的苦肉计,总不提及。家书写完封好,原叫王忠赍送到京。
李绩接书,看到兰英一事,寻思此婢随任十年,家中尽有小厮,却并不见他有一毫差处。今不过暂离了我,难道便改变了?况我女儿是聪明有经纬之人,岂不会防闲婢仆?今看写来原委,显系喜儿诬蔑情真。又想人家奴婢,若有不端,原该驱逐,我兄弟逐卖兰英,亦不为过。但喜儿却作何处置了?我女儿书中不写,定有原故。又想兰英尚未服罪,又是我的丫鬟,兄弟也该写信相闻,听我处分才是,怎么竟行逐卖?其中也有原故。且叫王忠来问他,看他声口便知端的。乃唤王忠细问兰英之事。
王忠禀道:“兰英与喜儿有恁缘故,家中总不知道真假。但是二爷卖了以后,方听得妇女们说,兰英其实没有此事,都是喜儿污蔑他,连二爷也不端正,故此恼着兰英。小人也不敢说。”李绩喝住道:“此事已过,怎又说恁二爷。〔大人得知大体。〕后来喜儿作何发落?这喜儿是谁人之子?有多少年纪?”王忠道:“说是五六年前二爷讨下的,将有二十来岁了。二爷卖去了兰英,便把喜儿痛打,当时撵出,后来却听得李兴们说,二爷常私下叫他回来,〔看灯是一次。〕小的却没见。”李绩道:“去年我回京时,小姐怎不写来?”王忠道:“那时老爷初回,小姐说不便将此事闻知,恐怕老爷烦恼。”李绩问了王忠备细,心下颇也明白。乃写书与兄弟,说喜儿若还在近地,可唤他到京中来,有话要问。乃叫王忠将书赍回。
再思得了兄书,见兰英的事发觉了,心下大惊。不晓得侄女存心忠厚,以前抢亲的事总不曾写。只道兰英的事尚且写去,这刘家种种算计,自然备悉写去了,如何不打愁更?又想叫喜儿去,必定受罪,料非赏红褒奖的事,我怎忍这个小厮去吃这痛苦?便藏了书,总不提起。也不叫人跟随,独鞴了马,跑到庄上。
喜儿接见,欢喜不胜。再思到喜儿卧处,掩上了门,细把京中写来的书信说知。吓得喜儿目定口呆,半晌说不出话,两眼流泪道:“二爷如何救我!”再思抚摩着道:“我指望养你到二十五六岁上,给与你一个好妻子,再与你几两银子,做个本钱,完你的终身。谁知有此不遂心事。我如今与你些银子,你好生藏了,拿了行李,竟往南边走去,投着了一个爱你的人,你竟依傍他,图个终身结果。我已带了四十两银子在此,给你使用。”便身边取出,付与喜儿。喜儿接了。再思道:“从此一别,你要小心。若有安身之处,倘有便人,必附信与我,也等我放下心肠。今夜作速打点,明日便去。陈老儿夫妻问你,你只说往亲戚家去。老爷那边,我只说彼时逐出去了,不在近地,无从寻唤。”喜儿一一记受,相向纷然洒泪,再三叮嘱,万种绸缪,然后分别。正是:
女宠男欢总是缘,莫言嗜好本来偏。
汉哀重色轻天下,欲效唐虞禅董贤。
不说李再思写信,差家人候问兄长,兼回喜儿遂出,无从寻唤,李绩也便不提。且说喜儿当下收拾行囊,他心性乖巧,便把银子五六处分开,藏得谨慎。又念出门与人交接,难道还说“喜儿”两字,殊觉不雅。自己原姓徐,原有学名,叫做徐善。并无父母兄弟,也到脱然无累。明早别了陈老儿夫妻,只说某处探亲,竟望江南进发。一路打尖宿歇,甚是有人指引。大凡人心,好色的多,见了喜儿恁般相貌,不要说浑帐人要与他搭搢攀话,就是道学人看见了,也要心里转念。〔妙极。道学人不便口中说出,若说出来,便不像道学气了。故但肚里转念耳。然则真道学则不然。〕假如喜儿问起酒饭价,都肯把老实话与他讲,不去哄他。因听了再思吩咐,说南直苏州才是安身之所,故此总不招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