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俊便着喜儿在书房宿歇。喜儿生来伶俐,鉴貌辨色,回话登答,甚中款曲,柳俊十分得意,另眼觑他,便与了一名大粮。二刁子回扬州,说与张老、张妈,二人大喜。张老便同二刁子到瓜洲来。柳俊唤进,都有了赏赐。喜儿又将关支粮银付与张老,张老更加快活,别了自去。
一日,魏义、张芳到瓜洲送进书札,柳俊见搢珩同月得子,又有连姻的话,又备写获住裘自足处分的事,便都与夫人说知,也替他快畅。当下唤进魏义、张芳,问谢一回。张芳送上礼物,柳俊收了,要留张芳住歇。魏义代说还要到张相公家去送礼。柳俊便写了回书,赏了银两;又写信托魏义寄与玉飞,知会允搢珩求亲之事。张芳到张家,送上书礼。玉飞不便收受,魏义从旁撺掇,然后收了,款待来使,写回书,付盘费。张芳便起身回吴淞。魏义在家存扎两日,也往江西去了。柳俊便与玉飞都送贺礼,差人到吴淞来贺。
柳俊一日往扬州有事,拜会知府,兼看岳母,作两日来往。却值喜儿病起疟疾来,不便带他出门。喜儿到明日午上时候,身上又有些寒冷,晓得这疟病又来了,便坐在窗槛上,朝着里,两手搭膝,把头磕在手膊上,背对着日色,晒背取暖。疲倦起来,便睡着去。这日婉玉饭后无事,带了三四个丫鬟,闲步散心,走到外书房,从屏后转出,只见一个小厮,磕伏着头,坐在窗槛上。婉玉心上转念:“老爷曾说新收一个小厮徐善,在书房服侍,想就是这小厮。”略定了一定,只见随的使女便斥喝他起来。这喜儿从睡梦中被喝,惊醒转来,抬头见了,料是夫人,便转身下阶。婉玉也要转入屏后,关眼见是喜儿模样,便立定了,看他背后形状走路,分明是喜儿,心下大惊,便走出屏门,叫使女叫那小子转来。使女便叫道:“夫人唤你问话,转来见了夫人。”喜儿只得转来,低着头,在檐下跪着。
婉玉道:“喜儿,你抬起头来。”喜儿见叫他小名,吃了一惊:“此处何人晓得?”又见连叫他抬头,只得抬头,把去便一看,大惊非小,这夫人分明是兰英!虽珠翠绫罗,装裹美艳,然相貌眉眼,生成不改,吓得魂飞魄散。回想:“在家时,闻说卖与人单夫作妻子,今日却如何做了夫人?若报前情,我性命却要死也!”婉玉道:“喜儿,你认得我了?”喜儿连连磕头道:“小的该死!”此时一吓,疟疾都散。婉玉道:“你当初为何冤我?今日却如何到这边来?你须实说。”此时使女将交椅移来,婉玉坐下,喜儿便将“二爷逐出,躲在庄上,去年老爷写书回来,要叫小的到京中询问。小的惧怕,因此避到这边。蒙老爷收用,这是实情。当初都是二爷主意,叫小的做的事,实与小的无干。求夫人超豁。”说罢,只管磕头。又道:“总则小的该死,只求夫人高抬贵手,救全小的!”便哭将起来。婉玉道:“想来你是听了主人所使,但你那时也该思忖,并无冤仇,何忍这般陷害?今日你我的境界还是怎么样的,你又偏到此地来,大家又得遇见,岂非天理!”喜儿又只管哭着磕头,也无话说。使女们见了,不知就里,也不敢问。
婉玉还要问话,只听得辕门外吹打掌号,晓得是老爷回来了。婉玉便起身进去。喜儿肚里寻思:“方才夫人说话,必定要难为我。虽则是老爷待我好,终究夫妻情重,冤家路狭,生成是个死命。”欲要逃走,又何从逃出?欲要寻死,只见两个小伴当来了,道:“老爷问你疟病好了不曾。”〔老爷情厚。〕喜儿道:“好了。”乃心下想:“且到夜里寻个死路罢。”〔其情可怜。〕
柳俊回署,婉玉接见,问了扬州去的事情,讲些闲话。时寒天日短,顷刻夜了,摆上酒来。婉玉便将喜儿事说知。柳俊惊诧道:“这真是浮萍大海,果有相逢。夫人你意下如何?”婉玉道:“买臣力学为官,未必非休妇所激。贱妾非喜儿诬陷,那得继与张家?〔情见乎词。〕且这厮听了主人调度,又是忠于为主了,究竟非其本心。〔肯谅人情,便是大见识。今之人不及也。〕我心下倒也可怜他。若无前边的事,就留他在此,看顾他终身,也是一件好事;今却不便留了。贱妾意中赏他几两银子,或远或近,由他过活。不知老爷尊意若何?”柳俊击节赞叹道:“夫人宽仁大度,不念旧恶,所处极得其当。”
辕门上打了二更,方将就寝。隐隐听得那里叫喊之声,甚是惨急。柳俊虽有些酒意,却因向在军中惯了,一闻声息,立即惊心。这楼上是卧室,楼前是三堂,三堂左首前边是三间王敬堂,再前是外书房三间,便是柳俊常坐之处,———总在宅门之内。柳俊便吩咐在内室的小厮,持灯出去察看。原来喜儿这晚要寻死路,又念自己小小年纪,那就轻易送了这命?一场没出息,自觉也甚不忍。欲要不死,又恐夫人仇恨前情,那肯轻轻放过?受人凌播,吃尽惨毒,终乎要死。不如今日好好吊死了,也倒干净。〔可怜。〕一回自痛,一回自怜,不知出了若干暗泪,晚饭也吃不下。两个小伴当上床催他睡觉,喜儿也只是支吾延脱。小伴当哪晓得他寻死?少停都睡着了。喜儿便取了一条带子,爬到台上,又爬到厨顶,穿在梁间,一头在梁上打了一个疙瘩,一头缚做一个活套儿,把头钻在套里,搢离厨顶,荡将出来。正是:
杀身取义是刚肠,小谅轻生亦可伤。
最苦女人遭枉屈,更无别计便悬梁。
喜儿上吊,却喜带子用旧了,有些伤损,荡出势猛,登时两脚掉将下来,跌在地平上,响声利害,惊醒了两个小伴当。但见灯儿未熄,看见徐善横躺在床前,颈上有根带子,喉间咯咯有声,明知上吊,便极声喊叫。宿三堂的内丁听得,慌忙也带着火来,急急解带救醒。小伴当也起来了,却好内里小厮持灯也来,得知原故,进内报知。婉玉道:“日里我问说未完,见老爷回衙,我便进来了。没有安慰得几句,必定虑我责治,故寻短见。老爷可到三堂上,叫这小子进来,当面吩咐一番,好等他放心落意。”柳俊下楼到三堂,只见喜儿进来,神气未复,幸亏一吊即脱,没有十分受伤,跪着磕头,只是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