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章传说中的提铃
次日申时正一刻,黄昏的红日还未完全落下,而月牙已悄悄爬上了柳梢头。农历二月的京城,天气微寒。
乾清宫门口,伫立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公公,他呲着自己的大黄牙,笑得像朵菊花,“春花,别来无恙啊!”
春花鄙夷地看了他一眼,道:“李公公,我还没有死,你很失望吧?”
李公公听了不悦,嘟哝着说:“哪里哪里,你活着,香兰也活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是啊!眼看着却得不到,这种感觉真的很妙。”春花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讽刺他道。
李公公狠狠地说了一句:“当然是好极了。咱家就是不喜欢那么容易得到的东西。”
春花知道跟这种无赖没有什么好说的,心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公公这种小角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现在宁嫔娘娘的府上,他暂时也伤不了香兰,更何况我一定会保护好香兰的。
她转过头默默地看着巍峨的乾清宫,感慨万千,想当年自己曾无数次站在这宫门口向游客讲述这宫里宫外的故事,却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也将成为历史的参与者。
而今天就是她第一次夜游故宫,何其幸哉!穿越过来前后有一个月了,却只是在尚寝宫和永宁宫活动。现在有机会去其他的宫殿瞧瞧她高兴还来不及呢!若有一天能再穿越回去,岂不是可以向自己的同事、好友炫耀自己看到的如此崭新的乾清宫了?想到这儿,春花的嘴角微微地上翘,露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她的这个表情彻底让李公公给弄懵了,她这个表情就似她是来玩的而不是受罚的一样。更何况这是一个带着污辱与身体折磨的惩罚:“提铃。”可他又哪里懂得,昨日香兰已告知了春花提铃的大致程序,她已有思想准备。
申时一刻到了,春花一手提一个十斤重的铃,嘴里高唱“天下太平”,每唱一声,就摇一次铃。被李公公牵引着缓缓而行,不敢有丝毫怠慢。路上行人遇之则避,像躲瘟神一样躲着她。遇到熟悉的宫女、太监则在背后指指点点。春花却坦然,这个惩罚是自己应该受的。反而声如洪钟、铿锵有力。
李公公看春花连受罚都这么理直气壮,一下子又心生不平,心想:这提铃的惩罚不仅要在这乾清宫绕够半个时辰。而且晚上每一更都要起来一次,这春花受罚也罢了,还让他当监工,陪着受罪。心里恼火得很。于是成心要治她,就说:“春花,你不要老是唱什么天下太平,听得咱家耳朵都起茧子了。你换个词,每一句都要不一样!要是让我听到你唱的一样,就别怪咱家的鞭子不长眼。”说着还拿起鞭子在地上狠狠地抽了一下。
春花心知李公公故意为难她,可是她也知道如果违拗也只不过是被打得更惨罢了。于是,只得搜肠刮肚地想词。毕竟中国成语那么多,这一晚上应该也对付得过,于是就开始什么“万世安康”、“长乐未央”、“万寿无疆”……用这一个调调唱出来,丝毫没有什么难度。唱到李公公快要打瞌睡了,她就再把用过的词唱一遍,也好蒙混过关。
春花只知道半个时辰是一个小时,却不知道这一个小时是她这一生中最难熬的一小时,当第二十次经过日精门时,她已是喉咙冒火,全身虚汗了。而李公公已然坐在月华门睡着了。春花见状想偷个懒,告诉自己只是坐一会儿而已,于是就偷偷坐在日精门的石阶旁边打了个盹儿。可是这个盹打得有点长,因为她太累了……
“爹爹求你,不要把春花送出去,春花会很乖,春花会洗衣、做饭、劈柴,春花会一辈子伺侯爹爹。求爹爹不要让春花进宫。”春花哭着死死拉住一个男人的衣角。
那个男人约摸二十多岁的年纪,满身的酒气,骂骂咧咧地说:“你松开手啊!小拖油瓶!要不是你那个死老娘进宫当什么奶婆,我能活这么窝囊吗?有老婆跟没老婆一样,还要带着你这个小拖油瓶。一天到晚就知道吃,你要是真想孝敬爹爹就乖乖地听话进宫去。”
“爹爹,我不要进宫。进了宫就再也见不到爹爹啦!隔壁的阿秀的说,进了宫就不能再活着出来啦,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春花面色铁青,小手使劲攥着爹爹的衣服,连指甲都似乎陷进肉里去了。
那男人看她如此惊吓的神情,遂抱住她,轻声细语地说:“春花,莫怕。阿秀她什么都不懂,她瞎说的。爹爹告诉你啊!宫里很漂亮的,有好多好吃的,还有好看的衣服穿。你还能见到你娘呢!你不是很想她吗?”
春花止住了哭泣,一双泪汪汪的眼泪看着爹爹,“这是真的吗?我真能见到我娘吗?”
那男子点点头:“爹爹什么时候骗过你。”
春花不禁破涕为笑,“好吧!我要见我娘,我要进宫。”
那男子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似有不舍,但等他接过一个宫人给的银子,掂了掂沉沉的,旋即又开始微笑,似自言自语地说:“是啊!我们的春花进宫过好日子去了。”
春花的泪痕还未擦干,就见爹爹拿着银子又去赌场了。
……这是春花的前半生么?徐真真开始感叹,她这个弱小的生命已然终结在了父亲手里……
“哇呀呀!!”一声尖锐的吼声刺破夜空,春花正睡眼惺松之际忽听这个声音,吓得跳了两尺高。夜色中,春花看不太清楚,只是隐约看见眼前有一个巨大的老虎头,心里不禁一紧,吓得直跳脚:“老虎啊!救命啊!!”说完就没命地向回跑,谁知跑了没多远正撞上被她的叫声惊醒的李公公。两个人撞了个满怀,纷纷跌坐在地上。
此时,只见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娃娃忽然从暗处跳出来,拿着一个假的老虎头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你们两个大傻瓜!!”
春花这才看清楚居然是一个小娃娃,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边从地上爬起来边说:“哪里来的小娃娃,吓死人了!你妈妈没有教你不能随便吓唬人吗?会吓出人命的,你知道不?真没教养!”春花俨然是教育小孩子的口气。大梦初醒她已忘了自己还是个受罚的宫女,又恢复了徐真真的本性。忽然,她觉得哪里不对劲,坏了,这小娃娃估计不简单啊!他能在这紫禁城里随意行走,难道……
只见身旁的李公公并未起身,却顺势趴在地上抖抖嗦嗦地说:“奴才李德才给景王爷请安。”
什么?景王爷?春花愣在了那里,刚才那一吓,把她的七魂吓去了六魄,哪里还记得什么景王、裕王的?
只一愣神工夫却见那小娃一指她:“你是谁,见了本王竟敢不下跪?”
春花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跪在地上,不发一言。
那小娃却不依不饶,他存心想要玩她一玩,指着她的鼻尖说:“你刚才说谁没有教养?”
李公公好容易逮住了春花的破绽也不想善罢干休,十分嚣张地说:“景王爷问你话,你说谁没教养?景王是皇上的儿子,难道你说皇上家里缺乏家教吗?还是说景王的生母卢婧妃没有教养?”
春花连忙摇头,“我没说,这话是你说的。”心想:李公公,真有你的,居然如此有仇必报。不管怎样,自己要死赖到底了。
景王听了李公公的话更加不干了,说:“你一个小宫女,竟敢说我父皇母妃,你好大胆子,我要告诉父皇去,让他将你千刀万剐!”
春花一听不禁肝颤,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就要千刀万剐。不管怎样,自己死也不能承认啊!于是打定主意,说:“景王爷息怒,奴婢没这个意思,奴婢只是刚刚做梦了,梦里想家想妹妹。正在责怪妹妹娇生惯养,不是没教养。被王爷这么一吓只是顺口说出了梦话而已,并没有说景王爷啊!”
李公公火上浇油,说:“狡辩!皇上罚你提铃,你居然偷懒睡觉,景王爷叫醒你,你居然还骂景王爷。这件事我一定要禀明皇上。”
春花头上冒了细细的汗珠,昨日皇上与宁嫔吵架时,她之所以敢拦,是因为她知道皇上只是面子上过不去,责罚春花只是找个台阶下罢了,并不会真的置她于死地。而今天自己当面骂了皇上一家子,又有那么多证人亲眼看见,还有李公公火上浇油。自己莫不是死定了?
正犹豫着该怎么应对,忽见远处又跑来一个小孩,他手里拿着一个精致的香囊,香气袭人,好远就能闻得到。
春花看得真切,虽是暗夜,明黄的袍子却分外亮眼,袍角的龙纹图样更是再熟悉不过了。春花心头一热,莫不是救星来了,赶紧磕头下去:“奴婢春花给裕王爷请安。”
裕王一看春花,眼睛一亮,兴奋地说:“咦?你不是宁嫔娘娘宫里的春花吗?你在这里做什么?”
所有的人都沉默,春花也不知该如何说起,只是带哭腔说:“裕王爷救救奴婢吧!奴婢真的不是有心的。”
景王傲慢地看了一眼裕王,说:“三哥,这奴婢你认得?她刚才骂父皇和我母亲妃了,我定然饶不过她。”
裕王问:“哦?她怎么说?”
“他说我没教养。三哥,你说她不是在骂父皇和母妃吗?”景王说这句话的时候咬牙切齿。
裕王听了看了春花一眼,却眼中带笑,似乎在说“你骂得对”,但他强压住自己的笑意,说:“四弟,这皇城这么大,我还真没听过谁敢当面骂父皇和母妃,怕是四弟听错了吧!”
景王不肯罢休,还要说什么,却瞥见裕王手里的香囊,伸手就要抢,说:“这不是莹莹亲手做的香囊么?我求了好几次让她给我,她都不肯给,为什么她给你了?”
裕王得意地把香囊背到身后,说:“是啊!谁让你老欺负她?”
“给我!那个香囊是我先跟莹莹要的。”景王有点气急败坏扑过去就要抢。
裕王又倒退几步,说:“你真想要的话,我就给你。”
这下景王却愣了,只听裕王说:“但你要放了这个宫女,答应我不再追究她。”
景王看了看春花,他刚才也只是一时兴起,想要整她,并没有真的想要怎么样。现在,可以交换到自己想了很久的东西,当然就把春花抛之脑后了。于是说:“行,我放过她。你把香囊给我。”
裕王又捏了捏那个香囊,有些不舍地交到了景王的手里。然后对着春花说:“你们走吧!”春花作了个万福,复又提起铃,在长夜里高唱“多谢裕王,好人好报,多福多寿,永锡安宁……”这是她的心里话吧,也是她对这个宽厚仁爱的未来皇帝的祝福。
注:明刘若愚《酌中志?内臣职掌纪略》:“提铃者,每日并天晚宫门下锁时,及每夜起更至二更三更四更之交;五更则自乾清宫门里提至日精门,回至月华殿门,仍至乾清宫门里,其声方止。提者徐行正步,大风大雨不敢避,而令声若四字一句,‘天下太平’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