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阿二的家在村西头。
小叶村并不大,织锦牵着红蝉的手,走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他家门口。
屋外的水井旁,一个体态丰腴的女人正弯着腰,背对着她们不知在洗什么东西。织锦走到她身后,犹豫了一下,细声细气地道:“请问一下……”
“牛阿二,你小子快给我滚出来!”
还没等她发问,身旁的红蝉一嗓子就喊了出来。织锦连忙拉了她一把,略带责备地道:“你瞎喊什么?太没礼貌了!”
红蝉的样子看上去似乎有些困惑,揪了揪头顶的那枚绿叶,皱着眉头道:“那天我听到围在这门口的人们就是这样喊的啊,还有一句呢——”她一掐腰中气十足地叫道,“欠钱不还,你活得不耐烦了?”
“哎呀别嚷!”织锦忙不迭去捂红蝉的嘴,“咱们又不是来要账的!”
那女人这时候转过身来,朝两个女孩脸上张了张,大概是觉得织锦看上去柔弱好对付一点,便踮着小碎步走到她面前问道:“这位姑娘,我家相公不在,你有事吗?”
这原来是阿二哥的媳妇儿?他那么瘦小一个人,怎么找了个这么……丰满的老婆?
织锦心里直犯嘀咕,嘴上却脆生生地道:“这位姐姐,对不住打扰你了,我叫杨织锦,从前也住在小叶村。我找阿二哥……”
她话还没说完,突见屋子里窜出来一样物事,还没等看清楚,那东西已经逼到身前。
“织锦妹妹,真是你?”那东西忽然开口说话,倒唬了她一大跳,连忙定睛一看——这不是牛阿二还能是谁?隔了好几年没见,他除了面上添了些风霜,整个人几乎还和从前一模一样。
织锦心中顿时产生了几分重见故人的亲切感,当下便甜甜笑着道:“阿二哥,好久不见了。”
“来来,赶紧进屋来,别站在外面说话!”牛阿二不由分说扯着织锦的袖子,贼兮兮地朝大路上望了望,将她连拉带拽带进了房间里,红蝉跟在后面,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进去。
一直在几步之外远远尾随着两人的陆羽珩,这时候赶了上来,对门外的女人说了句“我和她们一起的”,也踏进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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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房子比织锦家的那间小农舍还要小上一些,站在门口便能将整间屋子的布局看得一清二楚。屋内的角落里堆满了各色生活用具,右侧靠里的位置竖了一条木头楼梯,通往更加狭小的阁楼。
牛阿二一进屋就像一阵风般前前后后忙个不停。怕两位姑娘坐得不舒服,巴巴地跑到床上把被褥抬了过来;看着陆羽珩好像不太好相处,对他格外赔着小心;这会子又龇牙咧嘴地从厨房端出几杯滚烫的茶,一一摆在三人面前。
红蝉瞅着一脸阴沉的陆羽珩,挨挨擦擦地凑过去,低声道:“怎么哪儿都有你啊?”后者斜了她一眼,并不答话。
忙活了好半天,牛阿二终是消停下来,坐在一把破旧的藤椅上,笑呼呼地对织锦道:“妹妹,你真是长大了,这要是在外面撞见,我还真不敢认!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织锦也笑嘻嘻地对他点点头,朝门外看了一眼,道:“阿二哥,屋外那个姐姐是你妻子吧?为什么她跟我说你不在家,而你也是这么慌里慌张的,有什么事吗?”
“嘿,你快别提了。你阿二哥不中用,这两年手头紧,问村里不少人都借了钱可又还不上,天天被人堵在门口追债,我哪还敢随意露面?要不是我在屋里听见你说自己叫杨织锦,今天咱们非得错过不可!快说说,你怎么突然跑回来了,你姨妈打你?哎呀,你娘不是说,不让你回来的吗?”
织锦不自然地抿了抿嘴,有点赌气地道:“她是让我不要回来,可她也没像当初承诺的那样来姨妈家找我呀!阿二哥,我今天过来,就是想问问你,这几年,你有过我娘的消息吗?”
牛阿二抓了抓头,嘬着牙花为难道:“快别提了!织锦妹妹,你娘俩一向待我不错,自打将你送去镇江之后,我便再也没见到过婉姑姑。这几年,我哪个月不上你家看看?我心里想着,万一要回来个人,也好帮忙照应着点儿。可过了这么长时间,当真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哇!说句不好听的,村里人都传,说婉姑姑怕是随杨叔叔一起去了……”
“明知道不好听你还说,你还说!”红蝉一下子跳起来,冲到牛阿二身边劈头盖脸就是一通乱打。她手上没轻没重,牛阿二被打得哇哇乱叫,几乎要弃屋而逃。
“红蝉!”织锦眼见二人将这狭小的屋子搅得鸡飞狗跳,心里“噌”地一下冒起一团怒火,说话声音也大了起来,“你再混闹就回家去,我不用你陪!”
红蝉正打得兴起,冷不丁听见织锦这一声呵斥,手上一软,立刻停了下来,扭头看了她一眼,暗暗吐了吐舌头,缩回自己的位置上坐好。
“阿二哥,那你知道红叶坡上我爹的坟,是谁修好的吗?”织锦喘了口气,赔笑道。
牛阿二嘶嘶吸着冷气,用力揉揉满头包,哭笑不得地道:“这我可更不知道了。你也知道,当初杨叔叔的坟墓坍塌,刘太公非说是不祥之兆,天天在我们耳边叨叨,命我们不准接近那里。我们如果不照做,非得被他念死不可,哪有人敢揽这个活儿?”
失望,无穷无尽的失望。
原以为回到小叶村,与娘亲的重逢就指日可待,一切也都将水落石出。谁料到最后还是一无所知。难道注定了这一世永远不再相见?
织锦揉了揉酸胀的眼睛,勉强对牛阿二笑了一下,道:“阿二哥,打扰了你这么长时间,我也该回去了……”
“这怎么行,几年不见,没说几句就想走?不成,无论如何得在二哥家把饭吃了才准离开!”牛阿二一把扯住她的衣裳,大声嚷道。
这间房子,简直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他们可有三个人,若真留下来吃晚饭,不知得耗掉家里多少天的口粮。想到这里,织锦小声道:“不用了阿二哥,我回去还……”
“小时候你天天在我家蹭饭呢!怎么,如今大了,看不上我了?”牛阿二瞪着眼睛,不依不饶地道。
织锦为难地朝一直没说话的陆羽珩瞧了一眼,他只是微微一笑,什么也不说。
她又看了看红蝉,这疯丫头倒是一脸兴奋:“饭?以前我常闻到织锦家的饭香,就是从来没尝过味道,好吃吗?我第一次吃饭哎……”后面的话被织锦一把捂了回去。
这当口,门外晃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影。
牛阿二抬头一看,立即满面堆笑地招手道:“小木,快过来,家里来客了!这是织锦姨——”他一面说一面呵呵地对织锦道,“你才十六吧?论理应该叫姐姐的,可他是我儿子,这一差辈儿,你不是吃亏么?”
织锦也笑着摆摆手:“不就是个称呼吗,我没关系的,就叫姐姐吧。”说着她转向那个小身影,温柔地道,“你叫小木?”
那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穿着湛蓝短衫,手里握着一截树枝,脸庞长得圆嘟嘟很是可爱。然而,这样一张苹果似的脸上,竟一点表情也没有,两只细长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织锦。看了老半天,突然从喉中逼出一声短促的冷笑,扭头爬上梯子,钻进了阁楼。
织锦有些诧异,忍不住看了牛阿二一眼。后者一脸尴尬,讪笑着道:“这孩子,给我们惯坏了,几位别介意啊。那什么,我去看看你嫂子晚饭准备得怎么样,你们坐坐,啊?”说着,他一闪身进了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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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终究还是在牛家吃了这顿晚饭。
因为始终得不到娘亲的消息,织锦情绪有些低落,饭后,勉强坐了一小会儿,就向牛阿二告辞。
那个叫小木的孩子自从上了阁楼之后,就再也没出现过。织锦心想,回家之前怎么也该跟他告个别,于是一边顺着梯子往阁楼上走,一边大声道:“小木,姐姐要走了,你……”
“别乱闯!”陆羽珩突然发声,从斜刺里冲了出来,伸手想一把抓住织锦。
可他终究是慢了一步。
织锦已经沿着半旧的木梯爬上阁楼,抬眼一看,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那个叫小木的男孩,正倒挂在横梁上,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那眼神,狠戾而又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