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宫里下了懿旨,命阮氏小姐即日开始斋戒,择黄道吉日五月初八前往白塔寺与太后娘娘沐浴佛礼。
皇家要了阮家的一个人,自然不好再霸占阮家的花场,太后娘娘又颁一道懿旨,天子为大,命江忠敏专心督建皇帝的天颐园,取消百花园工程,原备作百花园的拨银一半捐给白塔寺,另一半在全国各大主城建慈济院,扶助流落失所的穷人。
懿旨,无法改变的事实。
花场保住了,就是阮家的荣耀保住了,阮勋和大太太的心都落了地。
阮碧桐的心却落进了深渊……
上房内,气氛异常的静。
大太太看着趴在榻边一下一下为自己捶腿的碧桐,心里有些复杂,虽然碧桐性傲心大,私下里很不安份,可这么多年在她跟前的孝心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都是无可厚非的,本以为,接了圣旨,事实无法改变,碧桐会无所顾忌,不再孝敬她,可碧桐比往常更加温顺,晨昏定省比谁来的都早,她心里倒有点舍不得了。
阮勋背手站在帘旁,看着碧桐的背影,也觉得愧疚了。
因为二姨娘的缘故与其他原因,他自小就不喜欢碧桐和岩哥儿,这些年对他们兄妹很是冷落,现在,一下子要失去碧桐,他才感觉到,碧桐也是他的女儿,小小年纪就要持斋守戒长伴清灯,实在可怜。
阮东岩匆匆忙忙从外头回来,路过清风亭忽见二姨娘从旁边的竹林里闪出身,挡住了他的去路。
他没防备,惊了一下,蹙眉道:“您怎么在这儿?不打麻将了?”
对于儿子的无礼,二姨娘没功夫追究,也习已为常,她唇角含笑,淡淡说:“大少爷,你好忙啊。你知不知道,碧桐过不了多久就要去寺里了,她可是你的亲妹妹啊……”
阮东岩背身不看二姨娘,凝眉道:“亲妹妹又怎样?她有大太太,也从没把我这个哥哥看在眼里过,对红玉从来都是气指颐使,这个时候想起来我是亲哥哥了?”
“岩哥儿……”二姨娘绕到他面前,软了语气,“你好歹是阮家的长子,想想办法,好不好?碧桐那丫头跟我也不近,可毕竟血浓于水,到头来,我们才是一家子啊。”
阮东岩拂袖,“圣旨都下了,事实无法改变!”
“只有要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阮东岩看着二姨娘,“姨娘真有心?”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相信你娘!”
“那从现在开始,到五月初八,你不准摸麻将,再为城里的慈济院捐一百两银子,可以吗?”
二姨娘愠怒!她的好儿子,分明是在掐她软肋!
她迟疑一下,负气道:“好好好!我可以为了女儿忍着,这段时间不摸麻将,可是要给慈济院捐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哦……”
“我知道你有,你说你做不做?”他语带逼迫。
二姨娘一狠心,“……我捐!”
阮东岩面露笑意,“儿子真要对娘亲刮目相看了!”
二姨娘听此脸上露笑,“人不可貌相,我怎么也是阮家的二姨娘,在京城的牌友圈里也是数得着的,可不是浪得虚名!不然,当初老爷怎么会让我进门!还生下了你们两个——”
阮东岩敛去笑意,认真道:“那,您还要再做一件事!”
二姨娘一听,嘀咕道:“我可是你娘,你别得寸进尺……”
阮东岩不语,从袖袋里掏出一张信纸,“这是绸庄和花场三年间的坏账,您想办法收回来。”
二姨娘扯过帐单,眼睛大睁,“哼!这些赖账的都不是省油的灯!你让我去收账!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阮东岩神色凝重,慢条斯理说:“您只顾打牌赌钱,可知上房的银钱进出?可知阮府上下的银钱进出?我只告诉你,若你把这些账能收回三成,父亲都会很高兴的,你做不做?”
提到阮勋,二姨娘眼里闪过爱恨交织的复杂,把账单一甩,“我何故去讨好他!我有儿有女,有私房,我也不怕韩玉娇!这些年没有他的照拂,我活的还更自在些!”
阮东岩抽回账单,“那就算了。”
二姨娘柳眉一耸,又把账单夺了回来,折好了塞进口袋,“我做这些是为了碧桐,不是为了他!”
阮东岩眼角露出一丝笑意,双手作了个揖,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那就让二姨娘费心了,岩哥儿告退!”
二姨娘扬了下颌,看着岩哥儿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有些奇怪,岩哥儿好似有备而来,可明明是她在这儿截的他啊?
阮东岩进了上房大院,到廊下,正巧见玉兰从旁边过来,玉兰快走一步拦了他,指指里面,小声道:“大少爷,老爷在……”
阮东岩挑眉一笑,拿出一张红色的请帖,“我有正事,不怕。”
玉兰点了点头,让开路,让他先进。
阮东岩挑帘进去,玉兰正要进时,却听见院中有人唤:“玉兰姑娘——”
玉兰一看,竟是冯妈妈,冯妈妈摇着扇子站在院中,笑的神秘莫测,像是看了她许久,她朝冯妈妈点了点头,心里忐忑,赶紧进了屋。她只是觉得大少爷人好,想提醒他一句,不想他总被老爷骂,并没有别的意思,她知道几个妈妈面上对她敬爱有加,心里面都恨不得扒了她的皮,不知道冯妈妈会不会在大太太面前污蔑她……
阮东岩到了屋里,见大家都在,一一向老爷、大太太和二太太行了礼。
阮勋凝眉看着他,敛声道:“你怎么这么早就从翰林院回来了?不会是偷懒吧?”
阮东岩低着头说:“今日结束了礼书的第一个部分,是薛大人让大家都早回来的,父亲若不信可以去问薛大人。”
阮勋摆手,“我什么时候说不信了?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阮乐岩躬着腰上前,把请帖递给他说:“在城里遇上江家三少爷,是他给的,说江夫人请母亲去江府看戏。”
阮勋眸子微冷,瞥了韩氏一眼。
大太太也不回避,自若看着他。
反正,花场的事尘埃落定,她跟江夫人做了笔交易,老爷知道了拿她也没有办法,老爷总不会真的狠心不管念桐的事。
阮勋翻开帖子看了一眼,递给了韩氏,“这些事由你管,你做主便可。”
大太太慢慢翻开帖子,和二太太对视一眼,慢知斯理说,“帖子上就只说请去看戏,也没个由头,江夫人的面子,我们可不敢不给,只好去了。”
阮东岩说:“听江良说江夫人还请了别人。”
大太眼睛一抬,“哦?还有谁?”
“江良没有细说,不外乎是些贵妇小姐吧。”
大太太扫视一圈,两个媳妇,三个女儿都在,她用商量的语气对二太太说:“这种聚会多是携亲带眷的,你也去罢。”
二太太含笑道:“大嫂子开了口我还有不去的理?我们该带谁去呢?”
大太太偷偷看了老爷一眼,思量道:“当然是热闹的好,不带上媳妇女儿,恐怕人家还会不高兴呢,都去吧。”
阮秋桐听此,看了碧桐一眼,疑问道:“太后下了懿旨让三妹妹斋戒,不知三妹妹可不可以去?”
阮碧桐一下一下在大太太腿上捶着,头也不抬,声音轻柔温顺,“姐妹们去玩罢,碧桐在家里守着。”
阮勋一阵心烦,淡淡说:“太后只说让斋戒,没说不让出门,碧桐去吧!”
大太太点头附和,“离五月初八还一个多月呢,碧桐趁此机会多走动走动也好,以后想走动,也难了。”说着,大太太一阵伤感,用手帕拭泪。
莘桐在一旁绞手绢,这么说,她也要去?
这时,只听阮勋说:“这些都是你们娘们儿的事,你们讨论吧!岩哥儿,莘桐,你们两个跟我来!”
莘桐一怔,看向阮东岩,不巧阮东岩也正看过来,她眼睛闪烁,阮东岩却温风和煦,只是这种温暖的目光,不再像从前一样能温暖她的心了,她低了头,看看大太太,见大太太阖了下眼,她才站起来。
这几天,大太太的精神头明显的比前几天好,脸色也红润了很多,想必,已经分出,是她的茶对症还是阮东岩的茶对症,看她的目光里明显的多了几分信任之意。
她和阮东岩一起到了阮勋的书房。
记忆中,这是她第一次进父亲的书房。
意外的是,父亲的书房并不像大少爷的那样,翠竹绕廊,题联挂匾,而只是一处简单的书房而已,除了书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青花瓷瓶里供着数枝白梅花,将近四月,早已不是梅花的季节,瓶里的白梅花蔫蔫的,想必放了好久了,旁边有两部书,整套茶奁茶杯,笔墨砚台,而已……
阮勋撩衣坐到了宝椅上,她和阮东岩站在他面前,也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事,但忌惮他的脾气,都低着头,一言不发。
书房里寂静的让人心里发慌。
阮勋的目光在他二人身上扫来扫去,半晌,才开口,声音低沉,“你常帮你母亲打理绸庄的事,你是代徐伯背地里管理花场,你们两个好本事啊!”
莘桐的心一跳,父亲终于还是要治她愈矩越权之罪…..
“岩哥儿以后只管好好在翰林院跟着薛大人!不必再帮大太太管那些闲事!薛大人年纪大了,那个位子坐不了几年就得告老还乡,你不是才子么?我也不要求你做到薛大人的位子,半年后翰林院的考核,你得给我拿个学士回来!不然,你就不要做官了,我把绸庄交给你!你喜欢做生意,我就让你做个够。”
阮东岩抬头看父亲一眼,发觉父亲看他的眼里多了一种东西,像是期望又像是生气,但他志不在翰林院,也不在生意上!
“父亲,您要我这辈子都呆在翰林院做一个有名无权的学士?”
“既然你不喜名利,翰林院比其他衙门少纷争,正适合你!”
阮东岩一阵失落,但父亲发了话,他只得点头。
“莘桐,既然徐伯都说你在花卉方面青于蓝而胜于蓝,既然你书也没读好,女工也没学好,就到城里的花务堂打理花场的事吧!你主外,徐伯主内,土根做你的助手,在花场与城里之间帮你们传话跑路,半年之内,我要看到业绩!”
莘桐听到这儿,意外不已,禁不住抬头看了父亲一眼,他正端着杯子啜茶,并不看她,神色间依旧有冷漠之意。
半年……
父亲把她和大少爷叫到一起,给了他们不同的任务,期限都是半年,这是什么用意?
管他什么用意,却是正合她意!至少父亲不把算把她当成一个纯粹的闺中女儿来养,而是抛头露面的生意帮手,那以后她就可以少接触内院的事,免去不必要的勾心斗角,多了一些增长见识的机会,还会扩大交际圈子!
“我的话,你们都记住了吗?”听不到他们说话,阮勋放下茶碗,声音又沉了几分。
“记住了!”她和阮东岩齐声回答。
“还要记住,做好份内的事,不和你们相干的少沾染!到时候若惹了麻烦,我可不会替你们收拾残局!”
“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