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她穿过走廊，上了年月的木质老地板在放的极轻的脚步下仍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清幽的月光洒进木窗，一片水面般泠泠的银辉里细长的影子摇曳着，停在门前。门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她犹豫了下，还是轻轻叩响了门。
“进。”苍老而缓慢的声音响起，她拉开门，走了进去。
房间里仍然烟雾缭绕，坐在烟雾里的婆婆好像什么时候都是那副姿势。她仍然是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案几前的软垫，“坐。”
“这么晚了，特意避开你的同伴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吗。”楚婆婆淡淡问，并未对她这次冒昧造访很意外，也没有平时难为的意思，这让她微微松口气。
“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了。”她微微鞠了一躬，再直起身时，垂着头犹豫了下，终于抬起眼，直视似在小憩的婆婆，“有些事想请教婆婆您……您知道洛千尘吗？”
楚婆婆“咦”了一声，小憩的眼睛微微睁开打量着眼前端坐的女孩。这是她头一次在婆婆的脸上看出一点惊讶的意思，这个不知活了多少年月的老人，就像森林里长了几百几千年的老树，年轮上深刻着风霜的印迹，亘古不再变化。
“千尘，三千红尘……”她低声喃喃，幽幽吐出一口烟雾，“想不到洛家还会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灼灼本以为她会很快忘掉那段经历的，可在下午与宗麒提到堂姐洛千尘时，却不自禁又想起另一个同名的人。
那个身上迷雾重重的女孩，她至今忘不掉那天在黄泉坡的地下，那个同样叫“千尘”的女孩身后幻化出的远古魔兽的幻影，以及那双炽金光华的龙瞳。
那天她和宗麒都没有阻拦那个可疑的女孩离开，也没有过问她的来历，只因那双眼睛里铺天盖地的悲哀。
灼灼心里一直有个猜想。她后来翻遍了洛家的族谱和记录，有关洛千尘这个名字，仅单纯记述着她是洛家第三十四代掌门洛千城的妹妹，是当年洛家的二女。但有关洛千尘的生平过往，却是一片空白。
那正是一千年前百鬼之乱的时期，也是洛家脱离鬼师一族，与宗家结缘的开端。那段时期洛家的传记最为丰富，而身为当时的洛家嫡系驱魔师，掌门的亲妹妹，洛千尘却好像凭空失踪了一样。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灼灼合上那本洛家的家族传记后，久久思索的事。
“说来，你们洛家能有今天的地位可都是那对姐妹用命换来的……”楚婆婆兀自叹道，看到灼灼露出茫然的神情，冷哼一声，“不知道吗？也难怪，洛家的族谱上恐怕除了两个名字，就不会再有半点记载，不过是怕后人再窥探到那点不可告人的私密。可你要记住了，这两个名字——当年洛家第三十四代掌门的两个妹妹，二妹洛千尘，曾从噬灵饕餮口中保下整座千川城；而幺妹洛千影，正是动用了弑神刃封印睚眦，传下了你们洛家掌门世代继承的那把鬼睚刀的女人。”
灼灼怔怔听着楚婆婆的话，洛家古籍上绝对没有这些记载，她惊讶一向不问世事的楚家竟然对洛家自己都没有记录的家族秘辛如此清楚，而且是距今已足有上千年岁月的事。
似乎看出灼灼的疑惑，楚婆婆淡淡道：“洛家没有记载是有洛家祖上自己的顾虑，而我们楚家对有关百鬼的事却必须都了如指掌的。”
“婆婆，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楚婆婆不答反问，“你怎么会对那时的事感兴趣？”
“我……”灼灼犹豫了下，还是决定说出，“我遇到了一个叫‘千尘’的女孩，就在黄泉坡，看到她身上释放了龙族的灵。”
“姑姑说在洛家的族谱上曾看过这个名字。可我在翻家族的记录时，却只记载了洛千尘这个人是第几代的传人，有生辰却无卒日，也再没有其他记录。有关她的生平，几乎可以说是一片空白。我总觉的……这件事有些蹊跷。”
“原来如此。”楚婆婆微微点头，“看来你是好奇了。”
“……我看到那个人的眼睛会变成金色的立瞳，就好像妖化一样。如果她真的是我们家族谱上记录的那个洛千尘，那她岂不是活了一千年？可她明明不是僵尸也不是鬼……”
“不是鬼或僵尸，也不是人，那自然是妖物了。”楚婆婆淡淡说。
“妖物？怎么会……那她并不是我们家族谱上记载的洛千尘了？”
“呵呵，年轻的洛掌门，妖可不见得曾经就不能是人了啊。”楚婆婆悠悠吞吐着烟雾，话中几分奚落，“前两日我刚刚说过，鬼师一族早在千年前就曾有研究妖化之术。据说当年洛家叛离同门，就是与此事有关。那洛千尘为何在族中被抹去了生平事迹，也不难猜到几分吧。”
……难道妖化之术真的存在？洛家自从背弃鬼师身份后，便将有关鬼师的事物都列为禁忌。洛千尘之所以没有这个人的记录，是因为她触犯了家族禁忌吗？而没有她的卒日，是因为她成了妖后，就失踪了，从此在这茫茫尘世中孤独一人悄悄活了上千年……
“可婆婆你刚刚说，洛千尘在饕餮的口中保下了整座千川城啊……”
“没错，她正是为了保护千川才动用禁术，吞噬了噬灵饕餮。”
灼灼瞳孔蓦地收紧。虽然心中已有了隐约的猜测，但真的听到这个答案时，还是克制不住巨大的震惊。
楚婆婆熄灭了烟斗，端起案几上的茶杯呷了口茶水，终于开始了叙述。苍老而缓慢的声音讲起那段遥远年月的过往，竟格外的沉重。
“千年前的百鬼之乱，群魔乱世，那关押在九幽最底层的大妖魔纷纷逃到了阳界，每一个便是一场灭世的祸患。那时千川城就正迎来一场极大的祸事，上古凶兽饕餮的灵迫临城下。那饕餮本属龙神一脉，神力无穷，只因其性贪婪无度，上古时便位列四凶，后来甚至是吞食自身而死。它死后的灵遭了天谴，被锁在九幽被业火苦炼万年，忽而逃出生天，可想而知那性子该如何凶残暴戾。一旦让它进了城，这城里的数十万人口怕是无一能幸存了，千川必成一片死地。”
“那时祖居千川的宗家自然不能坐视不管，可数番迎战却均挫败而归，宗家长子更是受到近乎致命的重创。都以为那是千川和宗家难过的劫数了，全城的百姓都已开始争相逃亡，这时站出来的，却是宗家长子那未过门的未婚妻。
那时正是洛家刚刚叛离百鬼村，与宗家首次结下姻缘的时候。许配给宗家长子的女孩，就是洛家的二小姐——洛千尘。
洛家小姐本是来提前拜访夫家，不料却被卷进这祸事来。她那日安顿下重伤的夫君，就悄悄离开了宗家大宅，从此再未回去过。而那盘踞千川城上的噬灵饕餮，也在洛家小姐失踪的那天，一同销声匿迹了。”
楚婆婆顿了顿，又呷了口茶，“那洛千尘当日到底做了什么，想来也不用我多说了。她虽收服噬灵有功，但毕竟触犯了家族禁忌，成了那不人不鬼的妖物，自然也不能再进驱魔世家的大门。宗家长子后来养好了身子，就继承了家族的掌门之位。而据宗家秘史记载，第四十三代掌门宗堰，终身未娶。”
这是灼灼始料未及的结局。她又想起那双金色的眼睛，沉淀的是漫延千年的遗憾，与汪洋般的悲哀与思念。
也许没有黄泉坡的变故，千尘也总是要离开路清野的。因为她心里一直深深印着一个影子，历经千年也未曾磨灭。
灼灼感到胸口闷闷的。她心里也一直藏着一个影子，即使明知已再无可能，却怎样也忘不掉，也狠不下心忘掉。那是她最深最好的记忆，即使它最终结了一块血淋淋的丑陋的疤。
她突然有些庆幸人这一辈子不过数十载，再多的苦痛与过往也匆匆即过，化落一片尘埃。都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但它一旦过得太久，久得周围的一切都遗忘了自己还独自留在这个世上，它就成了一剂腐蚀伤口的毒药。那些都以为忘却的记忆，突然某一天发现它就印在灵魂的最深处，新鲜如故，直等到魂飞魄散的那一刻，才随之灰飞烟灭。
她起身微微鞠了一躬，准备告辞。转身离去时，楚婆婆却在身后叫住了她：“慢着。”
灼灼转回身，静静等待楚婆婆还有什么话要说。婆婆沉吟道：“也许我应该提醒你……龙家人要重新开始妖化之术的研究，恐怕免不了找洛家的麻烦。”
灼灼微微一愣：“为什么……”
“据传当年龙家的研究会功亏一篑，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洛家的背叛，带走了大量的资料和手稿。龙家此番再起风波，难免要找洛家重翻这笔烂账。”
“……我明白了，婆婆。谢谢您的提醒。”
“你不明白，小姑娘。”楚婆婆幽幽叹口气，突然很像一个只是在为后辈担忧的长辈了，她望着灼灼的目光竟透着几分疼惜与怜悯，“鬼师真正的力量，很少有人是能摆脱那份诱惑的。千年前你们洛家连续两人为情为义动用了那份力量，难保现在不会再有人动心。而走上那条路，小姑娘，你就再也不能回头，直到毁灭在黑暗的最深处。”
她透过缭绕的烟雾，静静盯着灼灼那双浅色的无机质般的眼睛：“孩子，你的眼睛里，有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