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八年二月初三
这一日,正是卫思澜皇上恩典的四年期满,入宫为奴的日子。
明府大客厅内,老太太坐在红木椅子上,一手轻轻拽着卫思澜细嫩的手腕,泪眼朦胧的嘱托着卫思澜这进了宫,万万要记得!
切莫强出了头那老话说“枪打出头鸟”,是一定要牢牢记在心里的。
切莫随随便便心疼了不相干的人,这人受罚,肯定是有原因的,你不能看着她挨了板子,替她可怜委屈,因为心疼了她,误了自己大好的性命。
切莫舍不得银子,这宫里缺啥补上,遇着相好的心善的办事太监,想吃点啥宫外的食物,想用点啥西直门外大街的胭脂,那就花了请人喝酒水的钱去,这老话说:“见钱眼开”人见了你的银子,总会乐意给你捎上点小物什的。
切莫随意信了旁人...
这老太太一边抹着泪水,一边交代着卫思澜紫禁城内的的种种明暗面儿上的规矩,卫思澜抬头细细的盯着老太太越发苍老的面容,耳朵里听着老太太的谆谆教导,心下只觉得越发难受的想哭,却又怕自己这一哭便真的如那生离死别般,今生再无相见之日。
不由得,摇了摇脑袋,卫思澜强颜欢笑对老太太撒着娇,
“阿奶,您老别跟我个小辈儿显摆您当年在那紫禁内的大好岁月了,您这般跟我一说,我是真恨不得巴巴的现在就进了宫去,撇了您对我的教导,只是仔仔细细的数了清楚那紫禁城内的每一处殿宇的一砖一瓦一景一物了。”
“额娘,您别介。您看您这样子哭哭啼啼的,让澜丫头怎么安心了宫去?额娘,这孩子一门心思想抹了您眼泪儿去,便是让她走的安心些罢。您看看这日子都到眼前了,总不该让她一个人在宫里,心里还要时时刻刻惦记着您老人家啊!”
不愧是明珠的最宠爱的女人,这心机自然是没得说的,便是连正室觉罗氏还在那边歪歪斜斜的陪着老太太哗啦啦抹着根本没掉泪水的眼角呢!卢氏却已经捡了帕子起身到了老太太跟前劝慰上了。
“可是...
...我这苦命的澜儿又不是进宫正儿八经去做主子享福的!”
老太太听了这卢氏的一番话,心下是冷哼连连,面上却是滴水不漏的故我姿态,依旧是哭哭啼啼,却也只在对着卫思澜的面上,才是真心实意的伤怀,眼瞅着这一屋子女人,又有哪个,是真心实意跟着自己一样舍不得这小人儿进了宫里去的?
“我的小澜儿她还这么小,她...她是一个人进了宫做奴才的啊!你说说,我这一把老骨头,怎么可能不担心她这么个小人儿啊!万这皇上啊~~~~怎么就不允了我这老不死随了我的心肝儿一道去了啊......”
听着老太太越说越凄惨,卫思澜终究忍不住,一滴清泪滑落到了藕荷色的兰花旗装上。而此时几人正在劝着老太太之时,静坐一旁假哭的妇人,却是眼瞅着卢氏上前去劝介老太太不成,反而招惹了更多的哀怨之感,原本恨得牙痒痒的觉罗氏眼睛微微一挑,嘴角一撇,那不知道到底擦了多少层白。粉胭脂的面颊上,也是快速的扬起了一抹一闪而过的嘲笑。
“阿奶,澜儿这么乖巧,你便将那心思,摆在肚子里面好勒!”
老太太问了问时辰,心里虽然难过,但是也知道,这“皇命不可违”,这卫氏抄家灭门的列子前脚拜门磕一般活生生的摆在面前呢!老太太始终是老太太,也是没有通天的法子去的,自己也只是个依着儿子过活的女人而已。
软软的靠着身边陪伴了自己大半辈子的老嬷嬷肩头,抹去了眼泪,这才细细的打量着即将离了自己而去的外孙女。
卫思澜先是依次跪别众人,这才双眼通红的来到了老太太坐的正首位置,依着那儿孙离家时候的规矩,不声不响的对着首座上半鬓发白的老人,叩了六首。
自古三跪九叩都是拜见天天骄之子所行之礼,于是,常人中,便是家礼,也只能是六叩首,这也是子女出嫁离家,必行之礼数,卫思澜眼下虽然是没了爹娘爷奶,这老太太却也不假,的的确确是卫思澜世上唯一的嫡亲之人,郑重的行了拜礼,卫思澜额头触地,缓慢却察觉不出来一丝一毫的敷衍做作,只是郑重的对着那偻倚着脊椎骨,一双残烛的面上泪眼婆娑不断绝的外祖母。
似是再也忍受不住这离别之苦,老太太蹒跚的起了身,也不要人搀扶,忽略一旁期期艾艾的各种呜咽哭音,只寻了那端正了姿态跪在大厅中央的卫思澜,先是抚上了卫思澜双环髻上插着的琉璃栀子花簪,顺着浓郁的墨发,覆上那白嫩的脸颊,止不住的颤动,却是来自于骨子里血浓于水的祖孙两人。
一一摩挲了卫思澜洁净的面庞,老太太沉沉的吸了口气,知道这明珠在偏厅招待宫里来接人的管事公公,这明珠能给自己留下的时间有限,自个儿再磨磨蹭蹭的,有没有误了卫思澜进。宫,自己不知道。但是去得早总比去的晚,这...自己终究是对不起将孩子交托给了自己的女儿的。
随着老太太这一走神,一屋子原本噪杂不已的哭腔,却也是缓慢的止了声去,老太太却是看也不看这称之为自己“儿媳妇”的众人,摸索着从贴身的帕子里抖出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白色暖玉吊坠,吊坠上面倒是没有丝毫的雕刻花字。只是朴实的白玉,却是如水般清澈的颜色。
卫思澜不明所以,这觉罗氏坐着的位置离得又近,她倒是自然一眼看见了,心下不由得纳闷起来,这块玉,不是府里传嫡不传庶的家传之物麽?这方玉石,旁人看着可能觉得没什么稀罕的,可就是这房丁点儿大小的吊坠玉石,却是冬暖夏凉,入手生温,除了大内皇宫的库房里有,在民间,这玩意儿,那是当真的可以称之为无价之宝了的...
觉罗氏心里正为自己知道这好东西而得意,却是突然一个大动作一骨碌从坐的舒服极了的椅子上起了身,她惊讶,却不是为了旁的!
这玩意儿...
老太太手里攥着的这半截玉石,明明就应该挂在自己儿子——纳兰容若的脖子上才是啊!怎么会在老太太手里?
难不成,这那拉一族,这么重要的传家之宝也能给了这都“泼出去的水”了的老太太幺女生的孩子?
那自己的儿子怎么办?
那可不光是明珠的长子!还是她老太太自己的嫡子嫡孙啊!怎么能从孙子手里要了这宝物给了外姓的外孙女?
一个坐不住,觉罗氏已经慌里慌张的坐起了身子,却没来得及张口。不为别的,她已经看到了老太太陪嫁的那个老嬷嬷瑞英对着自己不屑一顾的眼神。
“澜儿啊,这玉,是你额娘小的时候,你外祖父给你舅舅和额娘预备下的的周岁之礼,你看看,这半截玉石原本是四四方方一整块的,当时,却被你外祖父一刀劈下
,整个的切割成了两块小的,我手里这块,却是你额娘出嫁那会儿怕我惦记...”
呜咽声起,老太太转眼间已经是泣不成声。
卫思澜心里已经知道了,这玉,怕是外祖父给出生的孩子准备的诞生之礼吧?只是自己额娘这一块,怕是在自个儿额娘出嫁那会儿,留下来给外祖母做了念想的物什吧?
撑起了精神,老太太知道,自己这话要说完整了,不然,这卫思澜前脚一进了大内皇宫,这后续的,明珠手里的那块传家宝给了自己亲外甥女的讹语还不知道怎么被后院的这群没头脑的女人编排呢!
“你额娘出嫁前夕给了我,留作了份惦记的,你舅舅,手里自然也是有半块的,这玉,你且挂在脖颈上,进了宫里面,日日夜夜戴着它,也便权当作是你外祖父和我与你母亲,陪伴在了你左右。”
卫思澜看着面前苍老的老太太,樱唇轻咬,有万千话语,却终究化作了一滴泪珠,荡漾了开来。
老太太一手抹去了卫思澜颊边的泪花儿,带着促狭的语气这才再次缓缓开了口。
“我的儿!说句不怕你笑话我老太婆的话,这玉坠子含着你外祖父和母亲疼你的心思,我也是无能为力了的,当初我要是知道有这么一日,那肯定劈玉的时候,我得拉着你外祖父一起上了手,好歹也能沾上点意思去,可惜......,你便原谅了我老婆子懒惰,这不,前儿夜里开始,我让你瑞英嬷嬷拾捣了我不少发白的发丝,这才或者红绳子给你绾成了吊坠扣,你每日里挂在玉一般细嫩的脖颈上,看到这副玉石坠子,也就是我婆子借花献佛的一点点心意。”
随了老太太的心愿将玉石戴了好,卫思澜这才起了身子,瑞英嬷嬷上前将卫思澜膝上裙子沾到的灰尘拍了干净,留下一屋子这时候或许才真正有了丝离别伤感之意的女人守着大厅,胖胖的身子,这才送了卫思澜去了廊外。
出了廊外,箫声却是扬在了耳边,一曲《思故里》摇摇荡荡的泼洒在耳边,入目可见的不远处假山上,却是一紫衣公子舞剑致意,白衣公子奏萧送别。
卫思澜不知道那假山上的两人是否能够看的清楚自己眼下的模样,扶着瑞英嬷嬷的手,对着假山方向柔柔一笑,没有驻足,扭过头的瞬间,眼泪崩落,也没擦去,就那么带着梨花浅浅笑意埋的牵着瑞英嬷嬷白白胖胖的手腕走了去。直到跟着早已等候多时的太监出了明府,再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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