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思澜斜倚在床上,看着面前掂量着一把寸大的银勺调羹一小口一小口喂着自己喝汤药的穗儿,抵不过这股子慢慢溶化在口腔内的苦涩滋味。
玉色的手指从玫色的锦缎被褥内一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抢过穗儿左手端着的青花瓷碗,仰着脖子,咕噜咕噜三两口,将一碗浓稠的汤药喝了个底朝天。
将喝光汤药的瓷碗从新搁到呆愣愣在一旁的小丫头手里,卫思澜豪爽的一抹嘴角,细细的捻起了一颗腌制了的梅子,这才不急不缓的塞进了苦巴巴的娇嫩樱唇。
“姑娘一一姑娘一一好英武哇!”
目瞪口呆的小丫头,一边将手里泛着苦味的药碗摆在托盘端走,一边双眼放光的对卫思澜表达着自己的敬仰之情。
卫思澜迎着穗儿崇拜无比的眼神,毫不客气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这才伸出手替自己拢了拢耷下床沿的被角,对着一旁殷勤端着蜜饯的穗儿一眨明眸,背对着穗儿就躺了下去。
其实卫思澜这都睡了一整天没下过床了,眼下又要躺下去睡觉,穗儿非但没有不满,却是心里无限欢喜的。
毕竟在穗儿单纯幼稚的心里,也是她穗儿有生之年第一见到大少爷发那么大的脾气。
自打腊月二十六那日大公子将姑娘一路跑着抱到央园,一向温文尔雅的形象全部消失殆尽,那么大声的吼着傻不愣几四处站在央园的奴才该去请大夫的请大夫,该去烧热水的烧热水,眼瞅着大少爷一脚发力,毫不留情的踹开来了姑娘卧房的那扇檀香木的雕花大门时,自己虽然被吓着了,但是也是手脚麻利的跟进了屋子里,却被大少爷一个冰冷的眼神瞪的站在哪里动弹不得,想自己穗儿好歹也是跟着姑娘有这么久的日子了的,每日里那也是没少见大少爷笑意昂扬如同三月桃花般的来央园探望自家姑娘...
可是,唉!
那日自己本来想迈动脚步轻轻的溜出去的,却被大姑娘一声闷吼,只得乖乖的捧了姑娘的干净衣裳,忙不迭失的先是给姑娘褪去了身上湿答答黏在身上的衣裳,一眼看到姑娘中衣被撕成那个样子,手忘了动弹而已啊!就那么一愣神的功夫忘记了给姑娘盖上被子,穿上干衣服而已。
要不是大公子担心表格格的身子,穗儿估计,那被大公子一脚踹下去“哐啷哐啷”呜呼哀哉了半晌的雕花檀木大门,应该也就是自己发呆愣神的悲惨下场了吧?
穗儿还记得,那日里大公子嗜血的目光是多么的阴冷的盯着自己的后背,仿佛自己一个不称他纳兰容若的心意,不光是小小的一个央园、乃至于明府上下,都是死路一条,那眼神跟自己幼时在庄稼地里见到的那只吐芯子的花斑毒舌多像嗬。
呆呆的盯着背对着自己看不清表情的卫思澜,一向天真无知的穗儿也不由得叹了口气,这府里上上下下便是自己这边呆笨的丫鬟都看出来大公子不是一般的在意表小姐,何况一向聪明无双的表小姐自己呢?
将卧房内的珠帘轻巧巧的放了下来,穗儿放慢了脚步,这才不出声息的出了卫思澜睡下的闺房。
“吱拉”声落。
床上假寐的玲珑大眼随着关门声起不由的也睁了开来。
自己已经在床上躺了大半月,眼下这元宵节都过了两日了,可是老太太心疼自己,不管礼数如何,就是死活不准自己下床,每日里吃饭喝茶都是丫鬟喂到嘴里。而且老太太吩咐了丫鬟嬷嬷服侍不说,偶尔她老人家自己有了兴致也乐冲冲的来央园喂上那么一两回。
呵。
其实也不过是因为淌水,先染了冬日里溪水的湿气、然后又脱了衣裳在风里面忙了那么久,一直也没好好的保暖,所以才会受了那寒气入体。
说白了,不过就是因为身子娇气了些,冻晕了而已嘛!
而那日晕倒在纳兰容若的怀里...
表哥...
躲藏在被窝里的纤纤十指不由的覆上了微微泛红的白皙素颜。
虽然晕倒了,但仍有一丝意识尚在耳边,纳兰容若那声声蚀骨铭心的深切呼唤,自己又怎会没听到呢...
只是表哥这份情义...
思澜嘴角扬起一抹看不出喜怒的笑意。
这老太太每日里心疼自己,这般的小题大做告诉府里上上下下,她老太太,亲孙子都不怎么疼爱,只是看中了,珍惜了小小的卫思澜而已。
老太太虽然偏袒的很明显,卫思澜却也是知道。老太太这般做法,是真心念着自己身子的好的人。而且哪里回来自己虽然彻底的晕了过去,不知道到底纳兰容若把府里闹的怎样鸡飞狗跳的,后来醒了也是懒得张口问那已经发生过了的事情,自然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纳兰容若是怎么跟舅舅她们交代的。
但是明府里,除了瞎子看不见,只要是长了双眼的,估计都是能看得出来,纳兰容若一反常态的原因了吧?而且,这些日子,府里上上下下的奴才姨太太看待自己的眼神也都是很明显的有了变化。
这个倒是思澜猜测不到的,就冲着刚才自己躺下时,穗儿竟然没有立刻关门出去,而是站在哪儿傻傻的盯着自己身子不动,卫思澜就能发现,这府里,有着些什么潜移默化的发生了改变。
想不明白,思澜直接将被子一拉,头深深的埋到了暖烘烘的被窝里。
不知道那人,现在是否痊愈了?
不知道那人,知不知我是当日庙会的“小书童”?
转动着心思。
卫思澜自问:不是说好了,就当那日不顾一切发生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么?
便是那人从头到尾都没跟自己说一句像样的话。可是那男子,那抹黄色,不管是什么身份,却也终究不是自己这个“降旗罪女”能惦记着的,反常的救了他不说,眼下这般无端的挂念他的伤势...
这心思,当真是万万不可的!
手轻轻的捂上心扉,卫思澜,你的愿望呐!那曾经豪言壮志的对着母亲说要嫁,便要学了那“一生一世一双人”才是你要的幸福!
呵!
不管是表哥还是那两面之缘的男子,都是给不起你的!
而且,卫思澜啊卫思澜!
你莫不是忘了,你的人生,从家破人亡那刻,从寄人篱下开始,便多了无数的身不由己,即使不是为了报那灭门之仇,眼下的一切,也都不是自己一届孤女所能决定的啊!算了算了,不管是温文如玉的纳兰容若,还是那不明身份的尊贵男子,与自己都只是偶尔路过,既不会有停留的一日,自己又何苦去为了这些压根不会属于自己的人或物什操心惦记呢?
默默的扯下蒙头的被子,偷得浮生数日闲,既然还有蒙头大睡的机会,这不知道啥时候自己就要去服役了,睡吧睡吧...
而紫禁城内,刚过了元宵佳节,还属于正月里,却开始了浩浩荡荡的茸修乾清宫工程,正月二十九这一日,十六岁的康熙帝移御驾于武英殿正殿日常居所。
孝庄太皇太后亦亲下懿旨告知六宫:“皇帝现居清宁宫,即保和殿也。以殿为宫,于心不安。可将乾清宫、交泰殿修理,皇帝移居彼处。”
二月初二。卯时,卫思澜按着规矩,早早的梳洗整齐,到了老太太屋子里,伙同瑞嬷嬷一起服侍了老太太早起洗漱。这会子,眼瞅着,不光是老太太眼睛半肿着,便是连服侍了老太太四十多年的瑞英嬷嬷也是跟着一起眼眶凹陷,浮肿着的挂在一对蜡黄的老脸上。卫思澜眼睛里看着,铜镜里照射着的璀璨面庞却是巧笑涟涟。
明日卯时,就是自己进宫的日子,算上今日,卫思澜已经连续五日里到老太太住着的南苑主屋日日在老太太眼皮底下服侍着。也是自打二十五那日内务府派人传了话来,老太太还算克制,那传旨的太监前脚离开明府门槛,后脚立马溜儿的就拉着卫思澜纤细的手腕嚎啕大哭。
算上今日,老太太身子本就不利索,日日这样子为了自己落泪,别说卫思澜有心看得见!便是无心之人,看到年岁已花白的老人,为了自己日日感叹落泪,那心里也定是十分不好受的。卫思澜心里自然也是难受的,但是她也是没娘早熟的孩子,眼看着真心实意疼惜自己的外婆哀声连连。她人虽然小,心里却也是苦涩不已,只能每日里偷偷摸摸的拿了帕子躲着众人抹眼泪。
只是一个卫思澜进宫,却被老太太带头客厅里面这么一哭闹,明府上上下下也已经是乌云密布数日,丫鬟婆子们,每日里看着各自主子,虽然真心不疼惜那即将离府的“表格格”,可是老太太这么一个半死不活的当家主母都哭成这副样子了的,心里即便是毫无感觉,那也只能陪着掖着帕子干哭也好,真落泪也罢,那也都是只能在心里悄没声息的嘀咕嘀咕,面上还是要装作长辈的模样,慈眉善目不说,还要面含不舍、款款深情的凝视着那即将离家远去而尚未走出明府大院子的卫思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