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画眉“畏罪自杀”已经过去了三天。
两人相谐牵了苏麻喇姑的手,远远指了那正低着腰身在大澡洗池子里翻洗着一块绒毛毡毯的宫女。
“卫氏一族满门全屠,眼下只剩澜儿一只独苗,姑姑...柒墨求了您...哪怕是要了柒墨这条残命去,也要求了太皇太后允了柒墨这一回...”
看着那身量不足的瘦小身影,苏拉麻姑有些心疼那个脸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息怒色彩的小小人儿,饱满的额迹上挂着不知是汗还是池子里迸溅了的水滴。
“柒墨..你也知晓,这些年,但凡你所求,主子都是不问缘何一律都允了你的..便是你当初要离了后/宫纷争...她老人家都能耐了心性给你送到了浣衣局。这一来,是因着你当初救主有功..其二便是你卫氏灭门之患,主子她老人家存了内疚的意思...只是,柒墨啊..咱们也是有了这么些年的情分在的,姑姑我说句不当讲的..你该知晓,你这侄女儿..便是活着的..也不该让人知道她姓卫..”
有些哽咽的看着苏拉麻姑...
“姑姑说的柒墨都懂...可是澜儿这孩子..这孩子四岁阿玛额娘便都死了绝了..我是她姑姑..嫡亲的血脉..当初柒墨进/宫有幸能至太皇太后跟前服侍..能有姑姑手把手的教导...可澜儿...姑姑也知道前几日浣衣局死了的那个宫女吧..差一点..差一点那个撞死的宫女就是澜儿..”
接过苏拉麻姑递给自己的一盏热乎茶水,柒墨仍有些不放松的盯着对面悠闲喝着茶水,容貌经不住岁月的磨砺,苍老了不少的苏姑姑。
搁下手中雕着牡丹白玉双栏瓷杯,苏嘛拉姑略微叹了口气,一双老迈的手腕拍了拍对面坐着那忧心忡忡的柒墨,眯着眼看了面前这个已经成长为了一宫掌事姑姑的柒墨,现在却在自己跟前再次露出那副当年初到永福宫的无知。
“柒墨..这样的话,在我跟前说说也就罢了...你别想太多...今儿你求的这一遭..待我回了主子再想法子。”
咽下杯中最后一盏茶,柒墨原本有些苦涩的笑容却因着苏拉麻姑这最后一句话凝固在了嘴角。
“姑姑对柒墨再造之恩,柒墨..都知晓,姑姑且放心,柒墨虽无以为报,却定不会让姑姑难做了的。”
临送走了苏拉麻姑,两人与御花园分别之际,柒墨对着苏拉麻姑深深的一拜,也留下了这么一番话。
而浣衣局内自那日画眉自尽后,内务府因着“畏罪自杀”的由头,也是没有给画眉家中再有任何株连。毕竟紫禁城内严令禁止有明,若是宫女内侍罔顾自尽,其族内自然是要受到牵连的,所以一般宫内,虽然宫女过的艰辛,却也是不到逼不得已,都是只能咬紧了牙关死撑过去。
机械似的搓着手中这整块毡毯的一角,用力的咬了咬牙齿,浸了水的毯子实在是重的可以,思澜却是不管不顾起来,只取了一旁摆着的棒槌挤了身体内最大的力气去拍打毡毯上刚揉搓上去的皂荚汁。
如此来回重复再重复的浆洗动作。没有任何顾虑那二八月天里的井水是会伤了身体的,只是一味的浆洗着竹篓内摆着的一块块织着不同花纹图案的毡毯。
仿佛只有这样不间断的浆洗动作,才能让人忘却那日晚上有个如花般的生命是怎样再极致绝望后坚决的撞向冰冷僵硬的石桌。
一滴眼泪顺着白皙到没有丝毫血色脸庞滑落至水池子里...眉儿,思澜姐好想你在身旁唧唧喳喳个不停的小模样...
呵,自嘲的一笑。
眉儿,你且等着,思澜姐一定会替你报仇,亲手要了那残忍害你性命的二人。
眉儿,别怪思澜姐现在没能力。
我的好妹妹,你在天若有灵,给姐姐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些丢了良心猪狗不如的东西,是怎么遭到报应的!
呼!
忍住脑海中不断盘旋着的晕眩感觉。
卫思澜的脑海中又浮现了第二日自己醒来后发生的一切,竟是连自己伤感的时间都没有...钟嬷嬷就以着自己办差不利,弄湿了御用物品的由头,将自己由三等宫女贬到了浣衣局内的三等功宫女。
“我说思澜啊,嬷嬷我心疼你刚受了鞭伤,这主子娘娘们的衣裳那么精贵,我看你也就别去碰这些衣物了,每日里只需浆洗干净三块各宫苑送来的冬日里铺下的毡毯就好,你也别谢我照顾你...”
那日醒来之时钟嬷嬷说的话还回荡在耳侧,手下揉搓拍打的动作不变,心内却是连不耻都懒得对那只知收人孝敬的钟嬷嬷理都不屑与之,看着再自己手内变得越来月干净的毡毯一角,莫不成真以为这样就能整垮了自己么?
身上的鞭伤牵扯着神经,稍微一个大动作没注意,还是能感觉到那鞭痕在拉扯间的疼痛入骨。不过幸好那晚柒墨姑姑吩咐了人送来的金疮药擦拭下,虽然外在看上去好的不明显,卫思澜作为直接受益人,却很清楚的知晓,在那恐怖丑陋的疤痂下面,早已经结了一层粉润新肉了。
池子另一角,一个哑了嗓子的小宫/女也正在费力的搓着几块看不出原先是什么颜色的毯子。
卫思澜被贬成三宫女虽然时间不长,更是在第一日的时候。从早洗到晚,一直没停下手中浆洗的活计,却也不过才洗了两块,见浣衣局院子里这个时候竟然除了自己一人还在弯着腰身洗着这怎么也洗不完的毯子外,再也没有其他人了。
思澜当时心是有些悸动的,她想起原先在烫染间自己和画眉若是赶手上的活计,就是一人先去吃饭的屋子领白馒头回来,虽然只是馒头,俩人却是能吃的乐在其中。
弯着的腰有些想的出神了,对于突然出现眼前的白馒头,卫思澜一个愣神,带着惊喜和不可置信的抬头...
原来是那个在池子另一角洗东西的宫女。
手上都是洗毯子弄到的皂荚水,卫思澜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去接干净的馒头,有些犯傻的要对那递给自己馒头的人表示不方便,却不想那人也没开口,只是伸出的手到了思澜嘴边上,竟然是示意张嘴吃就好。
本不习惯这样吃馒头的卫思澜,再说了几次不吃后,那宫女却是坚持着手上的动作,馒头是递的距离卫思澜的唇瓣越来越近,思澜无奈,只得就着那宫女的手将一整个馒头咽了下去。
那时卫思澜还不晓得那个固执伸着手臂喂自己吃馒头的宫女是个哑儿,一开始只当是跟自己一样受了刺激不愿意说话,也就没在意,直到第二日寅时三刻再去钟嬷嬷处领取分派活计时,钟嬷嬷嫌恶无比的骂着那个宫女,思澜才恍然大悟...原来..不是跟自己一样不想张口说话...是个哑儿..
腰背酸软的厉害,抬手看了看因为洗毯子洗的十指发白有些磨皮的青葱十指,紧了紧握着小拳头,一下一下锤着僵硬了一整天的背脊。
若不是每日午夜梦回会看见画眉绝望逝去前含泪对着自己的一番言语。卫思澜会忍不住想,这样像个哑巴一般的活着,每天只是浆洗浆洗再浆洗...像个木偶般没了生气的活着至死,或许对于她卫思澜而言,也会是个不错的选择吧?
清历五月二十二日
明府书房,见隔着书案跪在地上的嫡子纳兰容若,明珠一张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喜悦之情,容若竟肯求自己写举荐信为其去参加御前侍卫在八旗宗室子弟中的皇上亲选做准备,这当属子承父业,选了跟自己当年一样的从御前侍卫起步。
虽不知嫡子因何缘由弃了仕途。明珠却是真心为这份改变而动容,满人本就是马背上得了这大清天下的,而容若虽是文武双全,在外的名誉却是文大于武,自己虽为其这份文韬得意,却也不像容若落下了体弱的名,眼下儿子竟然肯求老子为其择武铺路,明珠自然是高兴应允。
扶了容若起身,明珠略微一沉思,这才取了笔架上的一只狼毫,将宣纸铺好,不犹豫,不累赘,只几字,却清楚明确的将自己意图书写清楚,取了信封上了蜡封。这才吩咐了嫡子带着信件直接去寻那御前侍卫统领索额图。
见嫡子接了信件后老老实实对着自己跪了安礼,这才迈着整齐的大步出了书房。
嗯!
不见慌乱,不见骄躁!
明珠隔着撑开来的窗子往外看去,是越看嫡子心内越觉得骄傲。嫡子有担当,且喜怒不形于色。
这一点在御前行走是一般旁人学不来的,在朝野更是不可多得的。
且嫡子纳兰容若稳重较于次子纳兰揆叙的冲动,更是有着男子汉大丈夫之内敛气概。若是揆叙能学学他兄长十分之一的文韬,那么长子习武从军,次子学文,若能文武双全...
呵。一想到自打思澜那孩子进了宫。纳兰揆叙是整日里脾气暴躁与日俱增,更是压根不去书房的材料。想要纳兰揆叙从文,哪里是一个难字说的清楚的?
只是少年轻狂,想要纳兰揆叙有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