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救济站忙碌完,安心一出门,就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夜里的秋风十分凉爽,倒也不会令人觉得寒冷,只是满满的吸上一口,整个人都会觉得神清气爽。这样的温度,倒是让人觉得舒坦。
“安心,我送你回去吧。”
救济站的主事人落了锁,将钥匙仔细的放进包中,抬头对安心笑了笑。
“送我倒不必,不过既然是顺路,就当是我送你吧。”
与他已经熟识,安心自然知道他大概住在什么地方。那也是唐人街上的一幢房子,有些年头了,听说可以算作是祖产的,虽然看起来多少有些年久失修,但毕竟是自己的房子,住着倒也是心安理得的舒坦。
已远非华灯初上的时候,街上的行人倒也不算太少,这里,毕竟是做不夜城。
身旁的人姓杨名浩快,是在这里出生的,家庭早在这个世纪初就已经移民到这里。
作为几乎是第一批移民的华人,当时他们杨家也是十分显赫的模样,只是半个多世纪过去,多少有些凋敝下来。
听说其祖父原是前清的进士,看出时局动荡后,就本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原则,带着一家老小远渡重洋来到了这里。
至于杨浩快这个名字,自然也是其祖父所取,取的是苏东坡“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的名句。只是浩快两字念成人名,终究是有些别扭。
“听说以前还是取了字的,但是父母都不记得,等我长大知道问的时候,祖父也已经不在了。”路上开始闲聊,杨浩快玩笑一般的说起自己的生平,“我从小就在唐人街这里长大,那时候父母管得严,怎么也不让出了这片地界。在我儿时的印象里,那外头的白人就如同洪水猛兽一般,是极为恐怖的存在……所以你别看我没在国内生活过,但从皮肤到骨子里,其实一丁点都没沾染上白气儿,该是如何还是如何的。”
不知为什么,安心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似乎有些问题。
街道旁,有煎饼铺子正在收摊,下了晚班的熟客来买最后剩下的几张煎饼,跟老板熟稔的捞着家常。
虽是天南地北的方言,但吐出的毕竟是方块字,在这样的地方,即便灯箱上的下方写着一些扭曲的字母,安心也能找到一处用以安身的角落。
只要在这里就觉得平静。
其实在买了那七件首饰之后,安心觉得由贝里斯夫人牵线搭桥的这个人人品还足以信任,又因为推辞不过对方的要求,便陆续又卖了几件画稿。
没错,画稿的数量的确在逐渐增多,虽然仍旧局限在首饰这一大类上,但多样的品种还是能让安心吃几年白饭。
便是前天,对方又来约稿,可是安心翻来覆去的寻找,却再也找不到接近这个年代的作品。
除了那些已经卖过的,脑海中能够找的首饰也已经制作于一九八七年,虽说首饰这种东西的风格改变毕竟缓慢,但安心明白,若是自己交出这张超前的画稿来,以对方的审美观,一定是难以接受的……
但安心并不是很着急,一个是因为与对方约定的期限还有一个多月,二是因为安心已经识破了脑海中《时尚之书》的秘密。姑且就叫它《时尚之书》吧。
发现秘密的时间还是在三个月以前,她与乔治亚送林卡去医院,又与李梓弋有过一番长谈的夜里。
那时候,她同乔治亚一起坐在医院的长椅上,便开始静静的思考一些问题,只是思绪纷乱着,就不知怎么把它拽回到了脑中的《时尚之书》中。
不查看还好,随意一番,安心惊讶的发现,能够看清的画稿竟然又多了三张。
于是结合着今夜的事情,再回想其它两次画稿增多的日子,安心终于发现了一个共同点——她在这样的三天里,都帮助过一些人!
简单的让座、随手扶起的孩子,以至于现在帮助自己的朋友,其中的共同点归结起来只有这一点。
于是她恍然大悟,原来打开这本书的钥匙就是帮助他人。
为了实验这一点,之后的日子里,她没少刻意的帮助他人。小到捡起地上的垃圾扔进垃圾桶,大到帮一位有些老年痴呆的老人找到家门,安心几乎是见好事就做,什么都不放过。
而在这样实验了几次三番之后,安心终于证实了自己的猜测。画稿的清晰,的确与她的善行成正比。
于是她打心底的激动起来,甚至开始满世界的寻找需要帮助的人。
可是,大多数的人都有这种经历,等公交车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要等的车才是最慢的。别的车一辆有一辆的往来,只有自己的车干等不到。行善也是如此,当安心瞪大了一双眼睛满世界的寻找需要帮助的人时,这样的人却越来越少了……
发现这样的情形,安心着实失望了一阵子。当然,这种失望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的,她走在街上时收到了一张传单,上面写的是有关唐人街救济站招收义工的消息。
对于安心来说,这绝对相当于猫吃鱼、狗吃肉的好消息,她二话不说的就冲到了救济站面前,而后就遇见了现在身边的这个杨浩快。
杨浩快这个人,安心了解的并不是很多,但从他平日的工作上来讲,似乎是个十分认真甚至有些古板的人物。
当然,他的年纪并不大,只是刚刚二十八岁而已,可大概是因为他的性情,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倒像是三十出头的样子。
总体来说,在救助站的时候,杨浩快对安心也算是照拂,所以安心平素也与他说说闲话开开玩笑,算得上朋友之交。
但是现在与他一起这样走着,不知为何,安心却觉得气氛隐隐有些凝滞与尴尬起来。
“有时候觉得,一个人背井离乡的真的很难。说出来你也许会笑话我,但说实话,这种想法就连我这个在这里长大的男人都摆脱不掉……”杨浩快仍旧慢吞吞的说着,时而会停顿着犹豫一下,似乎正在研究怎样的措辞才是最恰当的说法,“所以有时候我就不禁在想,你自己一个女孩子,在这里生活,会是多么艰难的一件事情……”
与杨浩快算不上深交,所以安心并没有与他说太多有关自己的事情。对于杨浩快来说,安心就是一个在服装店给人打工的女孩儿,他不知道什么叫做普拉达,不知道什么叫做时尚,也不知道那种服装店里,除了导购之外还有很多不同职务的人正在忙碌。
“我家旁边也有一家服装店,卖旗袍的,其实都大部分都是卖给那些好奇的老外。我那天好奇,就去问了一下她们那些导购的薪水……”杨浩快有些为难的措辞,“我知道你现在还住在租来的公寓里,想必条件一定不会太好,空间也未免逼仄。我住的地方倒也算是祖产,虽然很多年没翻新过,但毕竟宽敞些。我也明白,咱们毕竟是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可是我的父母已经过世了,听说你的父母也不在。这个年代了,听说连国内都开始讲究婚姻自由,你……”
听到这里,走在旁边的安心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人可真是奇葩一朵,自己与他相识不过三个月,连男女朋友都没有当过,他这一开口,怎么就连婚姻两个字都蹦出来了?
瞪大了眼睛偏头去瞧,却见杨浩快一脸认真艰难的模样,安心顿时觉得脑中嗡嗡然……
街边油炸臭豆腐的摊子上还有两个人在等待,那种独特的味道很难不传进方圆三里中人的鼻子里。
街角的黑暗处偶尔有几点烟火的明灭,那是穿着旗袍的****们正吸着烟互相闲聊着,等待着自己的生意。
脑中仍旧嗡嗡着,安心只能看到杨浩快的嘴巴正在开阖,却听不到他正在说些什么。
天啊!她人生中的第一次求婚啊!竟然就在臭豆腐与****的氛围下发生了……
一脸的黑线,安心伸手掐了掐自己的脸蛋儿,感到疼了,梦却没有醒。
杨浩快被安心这一举动弄的一愣,终于打住了开开合合的嘴巴。
“你——到家了吧?”安心看着四周,惊慌失措的问着。
“啊?啊!是快到了。”杨浩快一头雾水。
“嗯,那就行,老娘就不送你了啊!”随手拍了拍杨浩快的肩膀,安心扭头就走。
“可是——”杨浩快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等到向前追了两步时,安心几乎已经落荒而逃的走出十几米了。
“大概是,太高兴了?”杨浩快站在原地挠头,“还是说,我说的太突然,把她吓到了?”
月在唐人街的上方画出一个圆圆的糖饼,下面与之应和的是方方正正的臭豆腐。
……
……
第二天一早,当安心睁着一双惺忪的睡眼,拖着身子来到门店后,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在半梦游的状态下记下了内容,安心盯着备忘录好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接到的是一通什么样的电话。
于是,她的一双眼睛越睁越大,颇有杂志里before&after的效果……
“老板!”安心抓起备忘录惊慌的跑进店长的办公室,“刚刚刚、刚才《VOGUE》来电话了,说要做咱们店的一期专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