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过的都是小年夜，我们和邓心都是在每年的除夕前一夜到那里去和邓心的几个兄弟姐妹以及他们的子女聚餐。乡下的人情味总是不像城市里那样浅薄，即使只是一年到头才聚一回，几个舅舅婶婶也像是每天跟你相处着一样黏糊。
我们刚迎着一点小风雪进了外婆家的门，就被当成贵宾一样拱到休息区去坐着，连帮忙铺个桌垫都用不上。虽然每年都是这么个情况，但是坐在一边看着他们忙忙碌碌张罗总觉得心里有疙瘩。所以一开始总要缩手缩脚，直到看到邓心和顾昕昕母女两个的舒坦样才慢慢放开来。
邓心捂着外婆刚刚灌满的热水袋坐在朝着电视机的太师椅上看电视，腿上裹了一双加厚的黑色连裤袜，高跟鞋正东倒西歪地置在地毯上，一双玉脚搁在墨黑色的茶几上。另一张太师椅上坐的人是顾昕昕，正隔着放茶水的小桌子跟邓心两个人一言不发地互相轮着用热水袋。后来还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包没开过的香瓜子两个人你一把我一把地嗑了起来，有旁边依旧忙着干活的亲戚们衬托着，活脱脱一副旧时代地主婆的样子。
我自问没脸跟她们两个一样心安理得地没心没肺快活，但也实在无事可做，就拿着手机开始玩起贪食蛇，游戏的背景音乐一出来，几个刚才还围着外婆家大黄狗玩的表弟表妹全都围了过来看我玩。这里不比我生活的圈子，外婆家的几个小朋友总用一种崇敬的目光看着我和顾昕昕，认为我们穿什么都是时髦的，玩什么都是流行的。所以大概一年里只有这天我才可以挺直腰板来，顾昕昕总说这一天是我小人得志的“晒优越感日”。
之前要帮着邓心演戏的时候，我们总是为了避免穿帮所以吃完了饭就早早推脱着说有事而拒绝下榻。有时候外婆都给我们准备好了床铺，邓心也往往不为所动，我都是转身之前看到外婆眼里那一星掺着隐忍的难舍之后才感到愧疚。
但是今年邓心竟然主动要求住下，还说会一直待到明天一起吃完正式的年夜饭之后再回家。我手上一滑手机直接摔到了地上，顾昕昕表面上虽然没什么动静，但我太了解她了，看到她右手的四个手指头不自觉地在热水袋表面轻轻敲打，我就知道她内心一定也起了不小的波澜。
也许我们就是从这一瞬间里，才感到了那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那一种我们家从此刻就要开始改变的欣悦感，带着低调的狂欢在心海里爆炸。
晚餐开始，所有人一同聚到客厅里最中央的那张大圆桌去。有个刚才挨我最近看我打游戏的小表妹非要把顾昕昕推开坐我旁边的位置，顾昕昕倒也不生气，反正我也只有这时候才会比她有人气。
我大舅舅算是这个家里的一家之主，拿起一瓶杨梅烧酒给能喝的大人都在碗里满上，然后依然站着把碗在每个人面前晃了晃说了几句祝福话，一圈晃下来酒也快洒了一半，桌上的鸡鸭鱼肉却半分没有淋到，这大概也是个技巧。
在大舅舅像壮士断腕般一口喝干了那半碗酒，这场家宴算是正式开始了。酒一端起来那些大人好像瞬间就没了样子，也不顾及我和顾昕昕听不听得懂，说的骂的全用的是家乡话。斗起酒来也是极其凶的，刚才还慈眉善目的舅舅婶婶们，一到了酒桌上恨不得连裤脚都挽起来火拼。
邓心平时一副温婉却能干的都市知性女性模样，在气氛的干扰下也开始按捺不住，黑色斗篷下纤弱的身子扮起农村妇女不羁的形象，一碗碗酒咕咚咕咚下肚，脸涨的通红。我从内心里觉得这样的邓心要比那天，在金碧辉煌的酒店包厢里，对着前夫顾重光露着獠牙喷着毒汁的黑寡妇要可爱得多。
我想，如果邓心和顾重光真的难舍难分的相爱过，那顾重光爱的邓心，年轻的时候，一定与现在一样热情开朗。
吃到后来场面一度控制不住，几个舅舅的拼酒叫嚣声一浪高过一浪，甚至还有过了酒局之后再开个赌局的势头。外婆算是神志最清楚的，把我们几个小的护到茶几边上去，又从底层抽屉抱出一大把零食来让我们随意。
顾昕昕为了保持身材一向来是很少碰零食的，所以捧起沙发上那个还有点余温的热水袋，又到太师椅上翘着二郎腿以女王般的气势拿着掉了漆的遥控器看着每个频道都有雪花条的电视。
几个小孩子开始对我的手机游戏没了兴致，从抽屉里拿了一副飞行棋出来，他们四个小孩正好凑齐一桌，我就被孤零零地冷落在了沙发上，顾昕昕一看到这情况立马恶俗地朝我挑眉挑衅。我坐到她旁边的太师椅上趁她不备抢过了遥控器，把她正在看的新闻联播切换到少儿频道的卡通片。
她瞪眼想要把遥控器抢回去，却又看到茶几边上的孩子们看着电视机拍手，这下想切换回来都没了理由，只能使劲在我手臂上掐了一把，隔着外套和毛衣，我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痛楚。我朝她裂嘴象征胜利地一笑，然后又把手机掏出来跟陈逸传简讯。
陈逸这时候一定是在宁波老家了，我记得他说过他外婆住在宁波。而且他也曾经提到过，他跟我一样都是单亲家庭，而且都是跟着妈妈。陈逸的外婆就只有他妈妈和他小舅舅两个孩子，所以肯定不比我们这里热闹，也就有空暇先跟我传简讯了。
——杳杳，吃完饭了吗？
——吃了一半就受不了逃出来了啊，你呢？
——我们刚吃完，我妈去跟外婆打毛线了，我小表弟在外面玩焰火。
我想回简讯告诉他我们这里的场面有多激烈，因为我不想在他的印象里我永远是被孤立被忽视需要被保护的可怜虫模样，我也想要跟他分享我们一家和我个人的改变，为他而来的改变。
可是连简讯都还没编辑好，最小的表妹就从储物室里拿了一大把的焰火棒，焰火棒都是用颜色各异的荧光纸包着，一拿出来就吸引了那群小孩子，全都扔下飞行棋跑到那边去抢焰火棒。我拉了拉顾昕昕的袖口想跟她一起上去拿几根，我虽然年纪小但是跟表弟表妹比起来也算是个小大人，就这么围上去跟着抢好像不太好意思。
——想玩自己去要，你如果想让我穿着PU皮裙流苏过膝靴，站在雪泥浆里跟你挥舞那种五颜六色的棒子，被烟雾塞满眼耳口鼻还要发自内心地感慨一句哇塞真漂亮的话，那你就真的想太多了。
顾昕昕宁愿盯着电视里面的灰太狼也不正眼看我一下，自顾自地说完了之后就甩开了我拉着她袖口的手。
这时候焰火棒大概都抢得差不多了，我一看自己大概是没戏了，小孩堆里却有个脸颊红红的小男孩朝我们这边走来。我一眼就认出他是那个二婶婶家的儿子，每年我们来这里他就会围着顾昕昕打转夸她漂亮，却从来不怎么搭理我。我正在猜这小白眼狼今天怎么这么一副羞答答的样子，他就已经站在了顾昕昕面前，手里攥着一大把参差不齐的焰火棒，可见刚才抢得有多激烈。
——昕昕姐姐，我抢到了很多焰火棒，我们出去玩吧。
顾昕昕双手捧起他的脸，指甲上的黑色指甲油显得他脸上的那两团红晕越发明显。
——对不起了小明，昕昕姐姐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暂时不适合做这么激烈的运动。但是你可以找你杳杳姐姐，她最喜欢在湿滑的地面像一只花蝴蝶一样绕着焰火棒翩翩起舞了。
也不管小明是不是愿意，顾昕昕把他手里的焰火棒拿了过来放到我手上。几个小孩子听到顾昕昕把我形容成花蝴蝶，发出了也不知道是嘲笑还是起哄的笑，只有小明刚才还发红的脸瞬间黑了，我好心地去问了一声“小明你怎么了”，被他一下推开，“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朝厕所里跑了过去。
难道长得不好看就真的那么活该吗！我在原地尴尬万分，直到一个小表妹扯着我衣角用糯糯的声音道出了真相。
——杳杳姐姐，他不叫小明，叫小刚啦。
可是刚才顾昕昕叫他小明他都没有反驳啊！难道面对长得好看的人就可以连自己叫什么都不在乎了吗？这个小明真的应该拖回去好好教育一下，哦，好吧，这个小刚。
由于小刚的自动弃权，他的焰火棒全都归我所有，这才让我心情好了那么一点。几个小萝卜头推开那扇沉重的黄杨木门，让我第一个走了出去，我顿时有一种当上了龙头大姐大的威风感。
外婆家门口绿色的网格地毯旁有一架正在染着的煤炉，胆子最大的那个小男孩先带头拿起一根焰火棒往蜂窝煤的洞里塞，焰火棒马上就燃了起来。刚才还怕这样会引起爆炸的两个小表妹马上有样学样地把焰火棒塞进去，拿出来的时候就全是白花花的火焰，然后他们就笑着叫着跑到小道上去挥动起来，由于小表妹买的焰火棒比起我平时看到的都要长些，所以一根就够他们玩很久。
我的焰火棒是最后一个点燃的，刚点燃就感到裤袋里的手机一阵震动。我把还没点燃的焰火棒放到一旁的小板凳上，腾出一只手来看手机。那是一封来自陈逸的彩信，乍一看是一束淡黄色的火花，细细一看才看到是他用手握着火焰棒，在黑暗的街道上拍的，火花的光芒延伸之处，甚至还能看到远处他表弟的小脑袋。
我再次看了看手机上的图片，又去看了看自己手里握着的焰火棒上飞舞着的银白色火花，就好像陈逸就在我身边，或者就在不远处的那里，就陪着我的弟弟妹妹们，在百家灯火照亮着的小道上一同点燃寒冬里的小温热。
人在美好感动的事物面前总容易走到虚幻的自信里去，我突然觉得也许那一刻不会离我，离现在太远。我希望这只焰火棒可以燃烧出越来越耀眼光明的未来，希望这只焰火棒可以很长很长，长到我被这团火光包围着保护着，能一直走看到永远。
2008年2月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