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京都城郊,
月子河上。
夜色正黑,湖面清冷,反倒显得四周不太安宁。这月子河平日喧嚣惯了,不管白昼还是夜晚,都有几艘画舫停靠在岸,终日是莺莺燕燕,艳姿绝色,哪如今夜这般,少了香艳的唇齿留笑,这月子河似乎也尽数透着不安。
一声“噗通”的落水声划破宁静,原来这河中隐藏着一艘客船立在水中央,周身漆黑,在这夜色中自是一点也不扎眼。这船行进的速度并不快,落水声溅起的水花还在船身荡漾着,轻轻地击打着船沿,晕出了漫天星辰。
站在船头的是一位俊朗男子,他头戴玉冠,身着一袭紫金鎏线长袍,腰间系着一块无瑕美玉,手执一把象牙如意式折扇,眉眼低沉,气质孤傲。他静立在船头,扇上的玉坠子也随风轻摇,轻吟浅唱。这时,船舱里走出一位身着黑衣的蒙面少年,他小心翼翼移步船头,似在不忍打扰到前方的男子,静默半响,才拱手道:“王爷,兵部侍郎孙大人已经招了。”
晋王眉眼微动,扇尾的玉坠子又晃动了几分,他忽又抬头望向天空,许久,才沉声问道:“刚刚是何人落水?”声音洪亮,气震山河。
“回王爷,是孙大人的外孙女。”话音刚落,天空中就出现了一声闷雷。
“嗯。”他的语气平静,仿佛石子儿飘打着水面,没有半点波澜。
黑衣少年抬头望了望天空,几道闪电划破了天际,金花刺目,让人徒生胆怯。他复又小心翼翼问道:“王爷,这天快下雨了,可是有意打道回府?”
晋王拿折扇的手微微有些用力,他慢慢闭起了双眼,头轻仰,冷声道:“今日可是初五?”
黑衣少年一怔,“回王爷,今日是三月初五。”
思绪仿佛又回到了以前的日子,哪怕再美的记忆都随着时间这趟流水消失殆尽,他努力想要抓住它的影子,却徒劳无功,也落下一身伤痛。他睁开眼,忽然发现不远处有一丝星芒,点点灿星,微影浮动,他忽指着那前方的湖心小筑说道:“且去那暂避雨。”
“这…”黑衣少年有些迟疑,“天色已晚,王爷贸然过去,万一有埋伏…”
“你是对本王有质疑,还是对你自己没了信心?”他声音清冽,似利剑想划破敌人的喉。还未等黑衣少年回话,他便踏上这小筑的栈道。
这小筑四四方方,通体白色,四周全由白色绸缎幕帘隔断,顶头的牌匾上刻着三个金漆大字“水上居”,映着夜色,尽显张狂。幕帘随风摇曳,灯影交错,亦显得哀怨动人,他手撩幕帘的那一霎那,似有暗香浮动。微风轻拂,白色绸子竟覆了眼,隔着这白纱窥视,他隐约瞧见这小筑中央的石桌上放着一盏香油灯,灯芯已融了大半,只剩了点微光在火里烤着。他拂掉眼前的白纱,向四周望去,并无异常,于是他上前,放下了折扇,坐在了石桌前。
“轰隆”一声闷响,倾盆大雨瞬间而下。
小筑的石梁上挂着一串彩色风铃,合着这雨声玎珰作响。他侧身一撩白纱,向外望去,黑夜晕目,只留得零星月光留世,他忽又沉眼放下幕帘,哪知被这细风钻了空子,唯一的明物也被断了生命……风铃依旧摇摆奏乐,断断续续,变幻无常。
他刚想起身,便被一声轻叹惹了思绪,他坐在石凳上岿然不动,肩上却多了一支纤纤玉手。那支手慢慢地向下滑动,忽又停在了他胸膛的位置,一双朱唇也紧贴在了他的耳旁。
“你是何人?”他语带冷漠,似乎并没有被刚刚的情形乱了心神。
那双玉手的主人也不答话,一个转身便已坐卧在他的怀中。唇齿微张,媚眼如丝,双手又轻轻环绕在他的肩上,朱唇紧贴着他的脸颊,沉吟道:“冷…我好冷…”
他这才感觉到她身上的衣裳已经湿透,虽隔着几层衣衫,却也能感受到她身体的冰凉刺骨。他微微有些愠怒,便抓着她的手,抬手就是一拂,只听见一声娇哼,她便直落落地跌在了地上。
“公子真是好狠心。”她语带哭腔。
他仔细望着地上的她,奈何光线隔断,并不能看清她的模样。“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是何人?”他字字珠玑,让人望而生畏。
她趴在地上,侧着头,发丝上的水珠顺着脸颊滴滴流落在地上,伴着水的清明,她低头瞧见他水中的倒影,眉目生威,威风凛凛。她忽而起身,与他四目相对。天空又划过了几道闪电,伴着这天光,他终于看清了她那双魅惑的眼眸,他眉眼一怔,手撑着石桌上的力道似乎加重了些。她身形似清风,手轻轻一扯,便解掉了腰上的束带,一袭长衫坠地,发丝也如烟瘴迷得让人睁不开双眼,她的身体轻微抖动,双手护胸,只上前一步,便铮铮落入他怀。
“抱着我…”她低声浅吟,语带迷醉。
他本欲推开她,却被她的双手紧扣着背部。他的鼻中迎来一阵摄人心魄的香味,好似一壶烈酒,挠得他的心无处闪躲。他用手轻抚着她早已湿透的青丝,指尖流转,异香横生。“姑娘莫不是这狐仙转世?”他嗅着指尖的发丝,轻声问道。
她低头浅笑,语带娇嗔,“公子喜欢,那我便是了。”
“那敢问姑娘,是哪座山中神仙?”
她一愣,朱唇已停靠在他耳旁,“我父母双亡,姐妹离散,我是无依无靠之人,公子若不嫌弃,能否借个收容之所?”
他轻柔地推开怀中的她,捏着她的双肩,眼神似寒光一般想要把她看透,还未等他开口,幕帘外已有光影流动。那光影越来越近,她的模样也已缓缓映入他眼。
一头青丝宛若风,
眼若铜铃碧波中,
身似白玉形似柳,
气如幽兰皓月空。
他的眼神慢慢往下游走,见她脸颊已起了胭脂色,忽又生生移开目光,侧身道:“姑娘请先穿好衣裳。”
她见他眼里的一丝尴尬,调皮一笑,又贴身黏上前趴上他的背,撒娇道:“我衣裳尽湿,公子说说我该如何是好?”
他侧身亦不敢再多看她一眼,她身体上的微香顺着环绕于他脖颈的手腕,慢慢沁入他的鼻腔,他低头看着她的玉手,刚想开口,幕帘白纱就被人一手撩开。那蒙面少年举着灯笼走了进来,见状,看见玉体横陈的她先是一愣,又露出了一丝惊异之色,后又忙退到幕帘后面,低声道:“小人该死。”她见那黑衣少年已进来,知是不便纠缠,便拾起地上的衣裳,转身穿上了。他假意咳嗽了一声,朝那幕帘外问道:“可是雨停了?”
“回爷的话,雨已停,还请爷移步船上,打道回府。”
他应了一声,刚走了一步,便转身又看向了她。恰好看见她的青丝绾在一旁,绿衣已顺着她的背部到达了她的脖颈,这光影斑驳,更显得她妙影倩姿,一时间,他竟有些晃神。
她系好腰间的束带,便上前拉住他的手腕,泪眼含情,“公子莫走。”这一声像抵住了他心里的要害,痛得他的心欲四分五裂。她发丝上的雨滴还未干透,顺着她的额头流入了她的眼,她眨了几下,那雨滴便混着泪珠声声低落在地上。他本欲伸手擦拭,那拿扇的手终究止了动作,惊得玉坠也只在风中摇摆了几下便停止不动。
“你叫什么名字?”他的语气稍缓,已没了刚才那般冷漠拒人。
“公子赐我一个名字,如何?”她眼露欣喜,含羞露笑。
她的笑颜如寒风中的火苗,清泉里的甘甜。他抬头望了望石梁上的风铃,一曳一收,韵声悠悠,他忽而开口,道:“叫韵儿,可好?”她的心勿地咯噔了一下,眼神迷离却很快回了神色,伸手便扯下了石梁上的风铃握入手中,眼带笑意,“那我以后便叫韵儿。”说完,便见她已坐上石桌,右手又缓缓把裙摆向上拉扯,那支娇莹纤长的玉腿又露了现行,她扯着衣角,又把风铃伸手递给了他,“有劳公子,帮我系上。”脸颊微侧,娇媚无限。
他突然像着了魔似得,接过她手中的风铃,一只手轻柔地抬起她的玉腿,把那铃铛在脚踝处绕了两圈,结好扣后才温柔地放下。她以袖掩面,娇憨的模样惹人爱怜,忽又抬脚在他的胸膛上划了两划,叮铃声从脚踝传出,混着她清脆的笑声,直达天际。他伸手轻微用力,便把她揽入怀中。
客船。
黑衣少年默立在晋王身后。
晋王从怀中掏出了那把象牙折扇,他用手缓缓展开,扇面出现了一副美人梳妆图。画上的美人身着红衣,头戴礼冠,手执眉墨,对镜梳妆,那镜中的美人神情含笑,像要飞出这画图,大红流光,美人出嫁,此情此景跃然出现。但这画上的喧嚣似乎没能感染到他,他眉头深锁,目露冷光,与刚才在小筑里竟判若了两人。黑衣少年见他愁眉难舒,斟酌良久,终开了口,“王爷,她并不是柳王妃。”
这三个字像冬夜里冰冷的寒刀插入了他的心脏,让他无力抵抗闪躲。他沉着眼,身体竟有些轻微抖动,“那你说,她是谁?”话音嘶哑,似声嘶力竭。
“恕奴才直言,她只不过与已逝的柳王妃眉眼有几分相似,王爷贸然带回王府,万一这女子有二心…”少年轻微抬眼,声音越压越低,并没有再说下去。
他合上折扇,负手而立。微风拂过,那折扇上的玉坠子也晃荡不安,竟逃了这金丝禁锢,粉碎在了这甲板上,落地生花。少年尽管有些惊诧,也不敢贸然打扰他的沉思,只得拱手作揖,退了下去。
晋王府邸,
深字闺中。
一蓝衣女子正端坐在铜镜前,巧眉梳妆。她仔细端详着镜里的模样,眉目间竟生涩难抑,执木梳的手也顿了顿。她抚着双颊,指留青丝,木梳也终上了道,缓缓下落。
这时,厢房的明窗却突然大开,一个黑衣人闯了进来,瞬间便落在了她身后。
“尚书大人交待的事,你可办好了?”那黑衣人手执一把明晃晃地大刀,照着烛光,凌冽刺眼,他语气轻蔑,徒令人生厌。
韵儿把青丝绾在脑后,端详了一阵自己的模样,才放下木梳,起身道:“我既入了王府,那一切便由我自己做主。”
“你想过河拆桥?”黑衣人明显有了怒气,张口质问道。
“你回去禀告尚书大人,就算我保得他一时,也保不了他一世。既然他看清了时势,那便做不得中立,早日投诚王爷,顺了大势,也比晚生在清贫里度日强。”她神色乖张,咄咄逼人。
“大人何时需你说辞教训,曲小韵,你别忘了,五年前是谁收留了你,让你锦衣玉食,存留于世。”说完又勿地话锋一转,神色挑衅,“你说,要是让晋王爷知晓你的身份,还会不会答应迎娶你做侧王妃?”
黑衣人本以为曲小韵会开口求饶,没想到她只是冷眼一笑,抬手理了理头上的发髻,道:“尚书大人收留我,不过是想多个傀儡,这些年,他送去皇上身边的女子多不胜数。现今晋王得以器重,他又恐他一家独大,分裂局势,便把我送入王爷怀中…只靠女子枕边耳语,谁又能保证一路青云,明哲保身?”
“你五年前便注定为尚书大人效命,现在违了誓言,可别怪大人翻脸不留情。”
她冷哼一声,“他有何招,尽管放马过来。”
“既然如此,那便不能留你在世上。”黑衣人说完,提起手中的大刀,直晃晃地朝前方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