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刚过,甲乙两队的庄丁们吃过早饭,就在高翔与吴章义的呼喝下,来到了宽阔的打谷场上乱哄哄的列队。晨风凛凛,庄丁们都是一色的长袖圆领棉衫,用布带紧身,着棉裤的小腿部分用布条固定扎实,看上去颇为怪异。布条是申勇命庄内妇人将多余的棉衣裁剪而成的,从卯时到辰时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李大婶子还连道主家糟蹋了物什,壮起胆子劝申勇别这样做。
这只是申勇当下的权宜之计,暗道自己要是有制式盔甲犯的着如此吗?和这妇人说不清,自然不会跟她多费口舌,只是笑着摆了摆手。他来到打谷场上,看着正在列队的甲乙两队庄丁,挥手将正在呼喝所部庄丁的高翔与吴章义两人招了过来,道:“两位兄弟切记不可操之过急,尤其是章义,但是该打军棍的还是要打军棍。”高翔肃声拱手听命,吴章义则有点气愤似的,连嚷嚷道:“我老吴以前动辄就挨军棍,怎的现在就不许打了?”申勇瞪了他一眼,他讪讪一笑,这才拱手听命。
他沉吟了一下,又道:“如此这般,我将大富兄弟留下,犯规的庄丁一律由他来决定是否打军棍,你们两个只负责操练。”说到这里,他加重了语气,看着挺直身躯听命的吴章义冷声道:“如果有胆敢私自动刑的,决不宽恕。”听得吴章义心中一凛,暗道苦也,高翔脸上倒没什么异色,两人再次向申勇拱手躬身。
“去吧,你们两个身上的担子不轻,我进城采买一些物什,还有点事要办,入夜起更之前回来,到时校阅你们的操练成果。”申勇嘱咐完两人之后,刘二已经将他那匹河套马牵了过来,他跨上马匹,领着刘二出庄门而去。
路上,申勇策马缓缓而行,暗道这战马也是个大问题,朝廷对马匹非常重视,有专门管理马政的官署,上等的战马难寻,而且市价要十五两之多,就算自己搞到了银子,又去哪里买二百来匹战马呢。四海货栈除了经营丝绸盐铁等大宗货物,畜牧好像也是有的。大兄或许能帮上忙,等入城再与他商议看看。
跟着后面的刘二突然出声了,他犹豫着拱了拱手道:“申头,小的蒙申头搭救,又给衣给饭,心中感激,无以为报。”申勇勒住缰绳回头诧异地看着他道:“刘兄弟,为何突然说起这些?”
刘二机灵地往四周瞧了瞧,见没人,他靠上前来,低声道:“申头,俺不知道以后你要俺们去做什么,但是养活两百多人,压力肯定很大,小的有一条生财之道献上。”
申勇暗自叹了口气,压力确实不小,一个庄丁每日需要给粮一斤,三日还给一两肉食。以两百人计算,一日就需要粮食两石,离武会试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要不是庄内存有粮米一百余石,还真是一笔不菲的花销。大兄答应资助的三千两银子,自己是要用来买马匹的,目前绝不能动用。说起来,自己现在算是赤贫如洗,诸项事宜要不是货栈帮衬着,绝难支撑下去。
刘二见申勇不出声,又出声道:“申头,申头。”申勇笑道:“刘兄弟,有话不妨直言。”
他咽了咽口水,再次瞧了瞧四周悄声道:“小的在右安门那边栖身时,无意中发现有个庄子非常诡异,白天少有人进出,夜间却总是有不少人偷偷摸摸地出入,后来我听人说是关外一个经营皮货的行商买下的私产。对了,跟我说这事的人目下也在李家庄内,就是那黄百达黄千达兄弟,他们是逃亡到关内的辽人。”
“关外来的行商?那又如何.”申勇表面上不露声色,稳稳地策在马上朝东偏门缓缓而行。
刘二赶上来并肩同行,脸上神色变幻,好像是在做什么决定,忽地他咬了咬牙道:“申头,那关外来的行商在京师立足不久,不如趁夜抢了他娘的,肯定没人会上心,这样庄内兄弟们就再也不会短衣缺食了。”
申勇迅速瞧了瞧周围,怒上心头,扬起长鞭顺手就抽了刘二一下,冷声道:“昨日才颁发的庄规,你就出这样的馊主意,刘二你给老子听好了,这样做就是强盗,贼寇,下回休要再提。”
一腔热诚换来鞭打,刘二心下非常沮丧耷拉着脑袋,暗道俺刘二只是想给庄子找条财路,申头也太大惊小怪了。
他却不知已经勾动了申勇别的心思。关外来的行商?什么行商只在深夜出入?刘二这番话让申勇联想到了某一处,后金老奴擅长派细作扮作行商,脚夫各色人等,到大明各地打探情报,每当攻城时,这些人便充作内应,打开城门,铁岭,辽阳,旅顺等地都是这样陷落的。否则以后金初期那种落后的攻城能力,岂能那么容易得手。
申勇暗自道难不成后金的细作已经深入京畿之地了?崇祯二年也就是明年,后金八旗兵几乎倾巢而出,在黄台吉的率领下绕道蒙古从大安口等地破口入寇京师,京畿附近的遵化,永平等四城被攻陷,无数生灵涂炭。如果那个庄子内真是细作的巢穴,说不得自己的第一桶金就在那了。
“刘二,你说那黄百达两兄弟都是从关外逃来的辽人?”申勇此时的脸色已经缓和了下来,他问道。
见申勇先前那种冷厉的眼神,因为畏惧心中犹自忐忑不安的刘二以为申勇改变了想法,又一脸热乎道:“正是,那两兄弟以前和俺一起在同一个货栈做过短工,就是他们说给俺听的。据他们自己说都是辽阳人,被鞑子破了城才逃进关内的。”
申勇点了点头,淡淡道:“下回不要再提,也不准和任何人说起这件事。”顿了顿继而又叹道:“刘兄弟,勇以手足之情待你,莫让我失望。”
刘二为人阴鸷狠毒,算是庄丁中的异类。除去那日在打谷场上声援申勇的事不说,却当真是条讲义气的汉子,否则申勇也不会挑中他。虽然留在身边有一定危险,不过申勇自负可以制住他,眼下正是打根基的时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听申勇这样说,刘二苦着脸,无奈地拱了拱手,表示自己一定服从,只是看上去还是没死心。对于这件事申勇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不再看他,猛喝一声,打马向前方已经历历在望的东偏门而去。
没多久,两人一前一后从东偏门进入了京师外城,转往南城,也就小半个时辰的光景,两人就来到了唐洗白街的四海货栈。货栈的门子都认识这是货栈东主的幼弟,两个门子见申勇走上台阶,疾步迎上前帮他牵着马匹,一脸谄媚奉承道:“少东主回来了,东主在正厅会客。”申勇淡淡嗯了一声,便带着刘二进入前院,朝正厅走去。
跟着后面的刘二脸上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暗道难怪申头不屑做打家劫舍的事,原来是这等豪富大户出身,同时又心下激动,以后自己只要用心做事,衣食无忧不说,多半还能娶上媳妇了。想到这一层,他情不自禁地露出满口黄牙嘿嘿笑了起来。
走在前头,满腹心事的申勇没有注意到刘二,他在想等会见到大兄申仁该如何向他交代庄子内的事。再打探一下看武会试的具体细节。等他进入正厅,一眼便瞧见大兄申仁坐在右座上,满脸亲热地与坐在左上首的客人聊着天。那客人看见他们进来,有点诧异地看着申仁。
申仁笑道:“方公公莫见外,这是幼弟申勇。”继而又对申勇肃声道:“老五,还不快上来见过司礼监的方公公。”
申勇也有点惊讶,没想到申仁正在会晤的客人又是个宦官,见申仁满脸郑重的神色,他连忙走上前拱手作揖道:“在下申勇,见过方公公,失礼之处,还请公公海涵。”
这方公公身穿圆领袍服,戴三山帽,腰系玉带,不像那陈余胜,除了没有胡须,与常人无异。也没有陈余胜身上那种阴阳怪气,他上下打量了申勇一眼温声道:“咱家生受了,申小哥无需多礼。”申勇这才移步在右侧下首的座位上坐下,刘二告了声罪出去了。
方公公突然好奇道:“申东主,就是你这幼弟要来参加武会试的?当真是相貌堂堂,少年俊彦。”申勇脸上没有受宠若惊的神色,朝方公公微微一笑,默不出声。他心下暗道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武举人来京师参加武会试,看申仁那么郑重的样子,他和这方公公多半也谈不上什么交情,难道是那兵仗局的陈少监说了什么。
或许是因为申勇突然来了,这方公公与申仁寒暄了几句就离去了。等方公公一走,申仁脸色一松,对申勇笑道:“老五,听说你已经招募了有马术底子的流民青壮两百余。”
申勇刚才已经改变了主意,他决定不要那三千两银子,对申仁道:“招募了二百余,都安置在李家庄。”他也不瞒申仁,又苦着脸道:“我打算把他们全部训练成精锐的骑兵,今日前来,提前跟大兄说个事,那三千两银子就不用给我了,给我两百匹马就成。”顿了顿,接着道:“全部要上好的战马。”
申仁从右首座位走了下来,惊讶道:“老五,我没听错吧?两百匹上好的战马,这个恐怕有点棘手。”见申勇露出失望的脸色,沉吟了一会又安慰他道:“为兄慢慢设法就是,你莫心急,你就这么有把握能考上武进士?要是到时候没军职,你又当如何?”
面对申仁的质疑,申勇不以为意地浅浅押了口茶水,以笃定的语气道:“事在人为,我有信心。”
似乎是被他的自信感染,申仁大笑道:“既是这般,为兄一定设法帮你办好。四叔的儿子,就是老七,他怎的没回来?”
朝廷对马匹一向管得很严,不但有数量庞大的马户专门替朝廷养马,还设置了专门管马政的官署,大兄答应帮他设法买两百匹战马已经是天大的人情,但庄内紧缺的物什又不能不买。他暗道同样是穿越者,别人从一介草民造肥皂,造玻璃大发其财,而自己好歹算是大户人家的子弟,却穷的叮当响,真是太失败了。对于大兄对自己大方无私的相助,他内心有着真切的感激。
申勇一脸无奈苦笑道:“他在庄内还有一些事,今日我来除了战马的事,还有些必需的物什要采买,这个......”
看他支支吾吾,申仁以促狭的目光打趣道:“老五,还跟大兄见外,没得生疏了我们兄弟情分,生活物什我安排人帮你办了就是。”一向游手好闲惹是生非的幼弟有上进心了,他心下也是安慰的。但两人自小感情极好,幼弟这样跟他见外,让他有点不舒服。
他收敛了一下心中杂念对申勇道:“刚才那位方公公叫方正化,以前是御用监的管事太监,我刚来京师时便与他打过交道,这人性子比较忠厚,也不怎么爱钱财,好相处,现在调司礼监秉笔,比那陈少监权势大的多。”
申勇实在想不通一个不爱钱财的秉笔太监专门来找申仁这样一个商人能干什么,也不想问申仁到底结交了多少朝廷官员,暗道有些事情不该知道的就没必要知道。自己既然打定了主意要到边镇去,远离朝堂纷争是明智的选择,再说自己现在还是一个连官职都没有的小角色,就是想站队也没法站不是。
见申勇不接话,他露出赞许的目光点了点头,又道:“对了,你平日还是要小心点,虽然庄内没有私藏盔甲与弓箭,但是在京郊私练两百余兵马,虽然打得是庄丁的名义,如果被那些好事的御史得知,麻烦也不小,那些人就像疯狗一般,咬住了就不放的,到时就棘手了。”
“小弟自有分寸,大兄放宽心便是。”申勇惦记着庄丁训练的事,说完便起身告辞。看着申勇大步走出正厅,申仁神色复杂喃喃自语道:“老五越来越沉稳了,难不成以后我申家的希望还会在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