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勇等人从陆家沟离开时已经快四更了，这次夜袭算是手到擒来。最重要的是有了第一桶金，还多达一万两，暂时不用为银钱发愁了。
至于细作头目蔡德福如何处置，申勇心中还没有决断，只好先将其带回李家庄，那几个仆役也押了回来。毕竟是京郊，如果佃户去告官，到时也有个说辞应对，否则就有为盗的嫌疑了。
陆家沟通往官道的小岔道上，一队打着松明火把的夜游神呼叫着打马而过，摇晃的火焰照耀在他们疲惫中透着畅快的脸颊上。高翔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横在马背上的蔡德福，若有所思似的冷冷一笑。
天空还是一片漆黑，岔道入口，两支人马正剑拔弩张对立着。一方作缉事厂的番子打扮，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有十数人之多，一方却是申勇手下的三个庄丁，猴子，李青山等人，双方的神情都显得非常紧张。
尤其是猴子，他是见过世面的，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凶名赫赫的东厂番子。他暗道，这深更半夜的也不知怎么就被东厂的番子盯上了，刘三那混蛋不是说申头有东厂的交情。
申勇等人从岔道离开小半个时辰之后，这群东厂番子就出现在了这里，不但神色不善地盘问他们，还要求他们立即让开道路。猴子与张佑发紧紧地抓着倭刀一言不发。
李青山则不断打着圆场，对那做番子头目打扮的役长高声道：“差大哥，就是这般了，得罪之处还请海涵。只因主家有严令，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准从这通过。非是小的们肆意妄为，等主家回返，必将给兄台一个交代。”
做头目打扮的役长哼了一声，道：“本官倒要看看，你这个主家究竟意欲何为。”
这役长叫廖长晓，看起来年岁三十多，原本是世袭的锦衣卫百户，在东厂干事也有些年头了。初入缉事厂时颇有野心，经过刻意巴结好不容易才成为前办事少监陈余胜的心腹，但自从陈余胜被魏忠贤排挤之后，他不知哪根筋不对，居然没去投靠魏公公，也就一直受到打压，从理刑百户降为一个小小的缉事役长。
厂公魏忠贤去年上吊自杀之后，据上头的消息，兵仗局少监陈余胜和司礼监秉笔方正化都可能提督东厂，他的机会来了。陈余胜与方正化是内书堂一起读书出身的，一向称兄道弟，无论他们哪个提督东厂，他廖长晓都算自己人，还经受过忠诚的考验，受到重用那是板上钉钉的事，只是时日问题。
自从前段时日，陈余胜嘱咐他暗中监视四海货栈东主申仁的胞弟，他不敢有一丝懈怠，带着手下几个番子将申勇不分昼夜监视起来。做惯了阴私事的人，这潜踪侦缉的本事还是有一手的。
十多天来，他自认申勇没有一丝提防。全程目睹了申勇去招募庄丁，寻访匠户李林生，又大练庄丁等等。直到今夜，申勇等人二更时离开李家庄来到这个偏僻的陆家沟。
这种繁琐的侦缉终于有了眉目。廖长晓开始还对陈余胜让他加紧侦缉感到不解，但今夜的事让他兴奋了起来。暗道，月黑风高，他们这么多人马出动这是要干什么，如果被自己侦破，在陈公公那里岂不是大功一件。
他心急立功，没曾想，被几个不起眼的庄丁死死的挡在了这里。这让他很是恼火，却又无可奈何，强闯的话怕是死伤不小。眼前这三个原先在自己眼里如蝼蚁一般的流民，不知哪来的勇气寸步不让，无论是好言相劝还是威胁恐吓皆软硬不吃。
这让他对申勇这个人又起了一番浓烈的好奇心，双方就这样杠上了。
按原路回返的申勇还不知道被东厂盯上了，今夜发了一笔横财，一行十九人都是欢声笑语，很多人马背上带着一个大包裹，里面鼓鼓的，显然都是从陆家沟的院中搜刮来的银钱，其余几个却是将几个辽东来的仆役捆缚在马上。
蔡德福已经从颠簸的马背上醒了过来，他实在是被这帮人搞糊涂了。看着不像官差，很明显是为钱财而来，起先还以为这帮人拿到银钱之后会放自己一马，没想到还是不放人，难道把自己当成了会下蛋的母鸡不成？这可就不妙了，那边还在等着自己的情报，若是时日长了没音讯传回去，那边以为自己投了明国，家里的人可不就遭殃了，还是要赶紧想个办法脱身才是。他默默地想着说辞，大不了再出点血，只求能渡过眼前这个难关。
众人回到离岔道不远的地方，申勇忽地勒住马头，蹙着眉头盯着前方的岔道入口，吴章义咦了一声道：“大哥，张兄弟他们好像出事了。”尾随其后的庄丁们欢快的神情瞬时冷了下来，纷纷拔出倭刀，没人喧闹，都等着申勇发话。
刘二阴着脸，神情狰狞，高翔也是紧锁着眉头，神色难看。申勇面无表情地朝后面的队伍看了一眼，示意他们不要紧张，呼喝一声随即策马往入口冲去，庄丁们怪叫几声纷纷立时跟上。
片刻间便奔至岔道入口，申勇将手中缰绳一勒，马头高高仰起，嘶声长鸣，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对面东厂番子打扮的人马，神色不善。猴子等人迅速拨马拥到他的身旁，后面的庄丁们互视一眼将手中的倭刀缓缓举起，只待申勇发号施令。
廖长晓安抚住手底下骚动的番子，同样打量着这些时日来一直监视的申勇，又扫了对方马背上沉甸甸的包裹几眼，脸上神色变幻。
倒捆在高翔马背上的蔡德福睁眼看清对面拦路的人马，暗道苦也，申勇拿到了自己所有的罪证，留在申勇手里还能捡条命，真是见了鬼，被绑架也会撞见东厂的番子，去了东厂就万事休矣。
他心里盼着双方起冲突，最好是火拼，说不得自己还能趁乱逃跑。
对峙了片刻，申勇暗道，东厂的人没道理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可见早就盯上了自己。
在没搞清楚对方的意图之前，还是不能轻举妄动。又看了捆成粽子似的蔡德福一眼，他朝后面的庄丁们一摆手，策在马上微微拱了拱手，语气平缓轻声道：“不知兄台如何称呼，深更半夜尾随而来意欲何为？”
廖长晓心中也还没有决断，眼前这个身材挺拔的男子刚才还神色不善，他都有点后悔今夜前来侦缉了。真要是撞破了对方的阴私事，自己是东厂的又如何，这荒郊野岭的，对方人多势众，能让自己活着离开吗？
手下这些番子是什么货色别人不清楚他自己心里是有数的。见申勇语气平缓开口说话，他暗暗松了口气，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先设法脱身再说。
“某乃是东缉事厂的档头，奉命前往广平府坐记公干，路过此地偶遇贵属，起先见这三人鬼鬼祟祟，以为是强盗贼人，准备擒拿回去了细细审问，就是这般。”
这番子胡扯当真是随口就来，申勇心中冷笑一声，也不揭破，脸上却露出一副大喜的神情，拱手笑道：“原来是东厂的上差，失敬失敬，在下是山西潞安府长治县武举人申勇，今夜前来，却是为国朝除奸。为不惊动百姓，我等只好深夜出行。”
他顿了顿继而又道：“抓获了鞑子细作数名，正不知如何处置是好，有幸遇见上差。”
廖长晓以及身旁的番子们却当真是惊诧莫名，尤其是那些番子，深夜侦缉本就不耐烦，要不是廖档头平日对兄弟们还算厚道，哪肯卖命？眼见刚才就要火拼都准备开溜了，没曾想却有这样的收获，个个喜不自胜。
眼见这样的大功，廖长晓按捺住心中的激动，肃声道：“我是东缉事厂档头廖长晓。”继而又缓声道：“申兄弟能否确定抓获的真是鞑子细作？”
他早就注意到了被捆成粽子似的蔡德福等人，心中已经是信了七分，这样的大事谅对方也不敢信口开河。看那些鼓鼓的包裹，想必他们收获也不小，就看对方识不识相了。他真想大笑出声，既能升官又能发财，莫不是要时来运转了？
这泼天的功劳足够自己官复原职，以后就是再高升一级为掌刑千户也不是没可能的事。陈公公莫非早就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将这样的重任交给自己，真是关照自己啊。
申勇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马背上的包裹，不假思索道：“千真万确，只不过，上差打算如何处置？”。
“申兄弟此行乃义民之举，有什么要求，尽管直言。”见申勇不出声，廖长晓满脸真切道。他沉吟了一下，又道：“申兄弟，不如这般，人犯交给廖某，日后叙功定不会吞没申兄弟你那一份，如何？”
蔡德福暗道去了东厂不被折磨死，也要当街挨千刀，豁出去了，他猛然嘶声叫道：“申小哥，廖档头，在下出十万两白银，只要放我一马，保我性命无忧，在下绝不食言，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在场众人哗然，无论哪边的都是穷光蛋，除了申勇和廖档头，所有人见过的银钱加起来恐怕也没十万两，都是一阵骚动。廖长晓心中也是一阵火热，阴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申勇朝着蔡德福冷冷一笑，恨声道：“似你这等人，早就该天诛地灭。”旋即又面无表情，将手缓缓放在了腰间的倭刀上，逼视着廖长晓道：“廖兄不会如此短视吧？”
见申勇神色不善，廖长晓心中咯噔了一下，暗道除非能把这姓申的灭口，否则怕是吃下去了也落不到好。到时候消息走露，被上面知晓，升官就别想了，说不得要和这鞑子细作一同去见阎王。
再说，自己并不占上风，何苦拼命，还是到手的功劳比较稳妥。他咳嗽一声肃然道：“这等祸国殃民的细作，定要绳之以法，和国朝大义比起来，区区十万两白银又算得什么。”
蔡德福心中暗骂一声，本来他对这姓廖的东厂番子就没给予寄望，没曾想却是这看似贪财的申勇从中作梗，真是世事难料，顿时心如死灰。
申勇微微一笑，拱手道：“廖兄心存大义，明事理辩忠奸，对国朝一片赤诚，来日必飞黄腾达，可喜可贺。”他示意高翔等人将蔡德福交给对方。
细作到手，番子们心下都是松了口气，万一起了龌龊，势必要火拼，生死不知。廖长晓心中也已经有了决断，那十万两银子着实难啃，转念一想，来日高升有得是捞钱的机会，他朝申勇拱手道：“承蒙申兄弟的吉言，某必不会吞没你的功劳，尽管等好消息便是，告辞。”
就在番子们要打马离开之际，申勇高声道：“廖兄且慢。”廖长晓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拨转马头，露出笑意并不出声。
申勇叫刘二上前，卸下装有十个瓦罐的大包裹，笑道：“这些不义之财，理应上缴，还望廖兄不要嫌麻烦才是。”
廖长晓亲手接过沉重的大包裹，哈哈一笑道：“申兄弟就是爽快，没得说的，以后去了京师有事尽管来找兄弟，只要不违反朝廷律令的，定当效劳。”
等东厂的番子们走后，高翔迟疑了一下道：“大哥，不会出事吧？”吴章义则不满囔囔道：“细作交给他们，已经是天大的功劳，怎的还要送银子给这帮鹰犬。”刘二等人也是不解，交头接耳议论着。申勇仰头看了一下天色，喝道：“回庄。”
回京师的官道上，一个番子对廖长晓讨好地说道：“档头，这姓申的就是大方，一下就给我们这许多银钱，现在又有这泼天的功劳在手，档头来日就要高升，可莫忘了提拔小的，嘿嘿。”
廖长晓吐了口唾沫，恨恨骂了一声道：“大方个屁，走，回去让这鞑子细作录完口供，就给他弹上一段琵琶。”番子们阴笑几声，都是拱手听命。
蔡德福呆呆地想道，东厂还表演弹琵琶？不是说里面跟人间地狱没什么区别吗？怎的还有这等声色娱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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