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清晨,天刚破晓,淡青色的天空还镶着几颗稀落的残星。赤城堡内的鸡啼之声此起彼伏,一唱百和,恰似一派清新的晨曲,正在迎接着黎明的到来。守备官厅内的值房,通宵达旦的申勇长长地伸了个懒腰,他将手中的笔轻轻搁在笔架上,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走到窗边。
堡内的令吏张文秀陪同一起,用了两个时辰查阅了堡内关于田亩和武备的文册。对于这个新任的守备,他已经决心投靠,申勇的勤勉也引起他极大的好奇心。这年头卫所中的官员,如此勇于任事的,反正他张文秀活到这个年纪,还是头一回遇见。
“大人,卑职先去小憩一会,辰时再来。”
张文秀已经年近不惑,这精气神跟年轻气盛的申勇没法比,一夜没合眼,着实难熬。
一袭长衫站在窗口瞭望演武场的申勇回过头来,他朝张文秀微微一笑,温声道。“有劳张先生了,去吧,点卯议事你就不必来了,记得晌午过来一道用饭食。新建营房的事情,还要与你相商。”
待张文秀走后,申勇又将目光转向了演武场。急行军一天,人马都非常疲惫。守备营将士此时已经从香甜的梦中醒来,他们睡觉都没卸甲,头枕骑枪躺在地上啃着粗粮饼子,还一边与同甲的兄弟胡侃着,不时有哈哈大笑声传出。卧在他们身旁的战马打着响鼻,有人吃完干粮之后,坐起身子心疼的摸着马儿的鬃毛,拿出草料放在掌心上给马喂食,一言不发。
演武场入口,那些穿着鸳鸯胖袄的值守军士则一脸羡慕地看着这些新来的营兵,人人有马有甲,暗道做家丁就是好啊。以他们的认知来看,打仗时骑兵能活下来的机会要比步军大的多。
今日凌晨申勇与张文秀查阅堡内文册时,高翔与吴章义也没闲着。他们两个跑去库房,挑拣了一些旌旗出来临时充作训练队旗。报与申勇批准,暂时用飞豹旗充作守备营营旗。甲总使用斜三角形橘红旗,黑色镶边,乙总则是蓝旗,同样是黑色镶边,中军总无旗帜。
卯时将至,来点卯议事的卫所官员陆陆续续来到守备官厅。这一大早便要来点卯议事,人人都是满腹牢骚,然而这是祖制,申勇这样做他们也挑不出什么错处,更没话说,只能在心里感叹一句真是官不聊生。
何永贵与柳国梁等人迈入官厅径直来到值房,申勇听见脚步声后转过头来招呼了他们一声,何永贵等人纷纷作揖见礼,申勇摆了摆手又转过头去。柳国梁与何永贵脸上讪讪一笑,随着申勇的目光看向演武场。
申勇突然转过头来,咦了一声看着三人中的一个新面孔。这新面孔便是申勇署职时未到场的副千户余国栋,分理营操与屯田诸事,看上去年约三十余岁。何永贵与柳国梁两人都有点幸灾乐祸的看着他,他们从申勇署职时的言行一致认定新守备不是个好相处的人,等着看余国栋被喝斥。
余国栋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昨晚他在勾栏内与窑姐调笑时,早就瞧见了申勇等人。他为人颇有城府,与何永贵等人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与张文秀相似,在堡内属于受排挤的一类。尤其是,兴仁堡防守官赖世贵为人横行霸道,两人因堡中的商铺之事还曾有过冲突,新来的守备出手惩治赖家人,他算是喜闻乐见。
他拱手见礼道:“卑职昨晚多有不便,未能给大人接风,还请大人莫怪。”
“无妨,今日晌午来与本官一道用饭食,本官有事相询。”申勇带着疲惫的神色朝他微微一笑,不以为意道。
余国栋用眼角余光瞥了身旁两人一眼,心下一喜,脸色则不动声色,恭声道:“多谢大人,卑职领命。”
这话一出,何永贵与柳国梁的脸色顿时就难看了起来。尤其是何永贵,他一个正千户,不在受邀请之列,面子上很是过意不去,尴尬的站在原地。
申勇又道:“何千户也一道来吧,本官也有些事情相问的。”
“多谢大人。”何永贵连忙作揖道,看来守备大人还是很看重自己的,想到这一茬,他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这下只有柳国梁一个人难堪了,他涨红着脸一言不发,申勇无视他的脸色,又转过头去看演武场。
顶盔披甲的高翔与吴章义出现在演武场的高台上,他们一左一右挥动着各自的旌旗。守备营将士纷纷从地上一骨碌的爬起,将自己的战马牵到场边。然后在各自甲长的号令下,开始快速列阵,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两个整齐的方阵出现在了演武场上,所有人都目不斜视地看向高台,无人交头接耳,更无人喧哗,整个演武场上鸦雀无声。
两百人不到一刻钟的时间便列出整齐的方阵,而且整个过程不见一丝混乱,这种严整的军纪令在申勇身后观望的何永贵等人心下震惊。他们三人虽然早已经变成剥削军户的军事地主,但好歹也是卫所中的军官,见得兵马多了去了,何曾见过这种气势森严的营伍。
原守备营的旧军也三五成群开始来到演武场,他们穿着破烂的鸳鸯胖袄,有些人连铁网靴都没有。在入口看见彼此熟识的值守军士,大声说笑着。张时杰大声呵斥着他们,才嘻嘻哈哈来到演武场上,在方阵的右侧开始松松垮垮的列队。
方阵中的李青山暗暗骂了一句,“乌合之众。”再看向自己哨中的兄弟,心中充满了一股自豪之情。其他人也转动着跟他差不多的心思,还是大人有远见啊,这齐整的军容与旁边松松垮垮的旧军一比,高下立判。
申勇转过头来对身后心思各异的三人淡淡道:“诸位同僚稍待,整顿营伍过后开始议事。”
三人拱手听命,对申勇即将进行的营伍整顿,他们都有着浓厚的兴趣。
按照洪武年间的政令,马军每月给粮二石,步军总旗一石五,小旗一石二,普通军士一石,守城者如数给,屯田者半数给,至于月盐,有家口的两斤,无家口的一斤。如果严格执行,军士们度日虽说不上宽裕,但还是能够保持温饱的。但自从景泰初年后,但凡膏腴肥沃的田亩,早已被权贵占据耕种,加上各级军官的侵蚀,屯田制败坏,军士们则一贫如洗。
赤城堡也不例外,昨晚查阅文册,堡内管辖的田地只有一万六千余亩,且多数都被各级军官所占,每年都要拖欠该上缴入库的钱粮。朝廷下拨的钱粮,也是层层克扣,到军士手中能有三成就算不错了,而且经常不能按时发放。
申勇在卧房换好了对襟锁子甲,披着貂皮大氅,大步来到高台上。他看着台下松松垮垮的旧军,皱了皱眉。高翔与吴章义等人站在他的左侧,旧军的把总张时杰也来到了高台之上,站在右侧。
台下的旧军们渐渐停止了议论,看向台上这个新来的守备。昨晚申勇惩治兴仁堡防守官赖世贵的家丁,替蔡可升主持公道,让他们心生好感,心下都是敬服。
申勇一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看了眼堆在脚边的银两,大声道:“诸位,营伍整顿势在必行,在这之前,本官先用私人的银钱补足朝廷欠发的钱粮。”
从李家庄带来的营兵们没什么反应,他们从心里把自己当成守备大人的家丁。申勇已经提前跟他们言明,只给旧军发放粮饷,这一点大家也都没什么意见,来赤城堡的路上,银两就是分散由他们携带的。经过这么久的相处,来自天南地北的两百人早就形成了一个稳固的团体。
旧军们则是一片欢呼声,上头几月没下拨粮饷,每个人的家小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对于能够领到钱粮,都是翘首以待。
申勇拿过军士的名册,被叫到名字的一个一个轮流上来领取自己的钱粮。按银两折算,朝廷欠发三月粮饷,每个人就是三石,也就是每个人都可以领到三两银子。
第一个领到了银子的旧军眉开眼笑的谢过之后,欢快的往台下走去。
演武场上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值房内,何永贵等人又是大吃一惊,那堆成小山般的银钱在晨光的照射下,晃花了他们的眼睛。都说财不露白,这守备大人怎的如此行事呢?还有,用私人的银钱补发欠饷,而且一点都没克扣。按惯例,有一半能发下来就算是仁慈的将官,足饷简直是闻所未闻。
柳国梁阴测测地道:“财帛动人心,看这些丘八的神情,以后在堡内还有我等说话的份吗?”
何永贵与余国栋的目光快速接触了一下,旋即又错开。就这一刹那两人都读懂了对方眼中的含意,皆默不作声。
看他们两人不接话,柳国梁又恨恨骂了一声,出了值房到正厅去了。
经过连夜的统计,原赤城守备营在册军士为八百二十人,实数为五百零六人,其中九成以上是从卫所中征发,少数为民户中招募。前任守备吃了三百余人的空饷,这都是潜规则了。令申勇稍感安慰的是青壮居多,虽然都是面带菜色,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
这一下又要用去一千五百多两银子,申勇脸上带着笑意,将银钱发放到兴高采烈的旧军军士手上。然则,心中在滴血,要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太多。马上开辟新田,建鸟铳作坊,都是需要大把银钱花用的。
他心中暗暗盘算着,今天这笔银钱还是要去独石口找兵宪讨要的。等日后将新田开辟出来,给营兵们发下田亩,看是否可以减少一部分饷银。还是要找财路啊,按朝廷的规定,自己可以带一千兵马,如果不克扣,每月都要发放一千两银钱,一年就是一万两千两。
赚钱,要赚钱,看着兴高采烈的麾下军士,申勇的脑中,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