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家后院的东厢房内,一个身穿深紫色圆领直缀的中年男子板着脸背起双手不停地来回踱步,他眉眼宽阔,身高体壮,眼角已经有了若隐若现的鱼尾纹。
“爹,孩儿来了,陈伯说您有事找孩儿?”申勇轻轻推开门,他往房内迅速看了一眼收回目光,双脚跨过门槛站定拱手躬身道。
申员外闻声停下了脚步,他神色复杂地端详着自己的幼子,眼中的暖色一闪而过,旋即又板起脸沉声问道:“我不在家的这些时日你究竟又在忙些什么?”
申勇沉吟了一下,低着头道:“孩儿在为明年的武会试做些准备。”
申员外没出声又继续踱步起来,过了好一会,手指申勇神色不明地厉声道:“我不知道你是怎样说服你祖母与大兄的,想来你也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你且记着,投军后绝不许干目无法纪,伤天害理的事,否则我饶不了你。”
申勇面色肃然恭声道:“孩儿一定谨记在心。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孩儿先去读书了。”
就在申勇转身跨过门槛准备离开的时候只听见申员外叹道:“战场上刀枪无眼,凡事别逞强,只恨你年少时爹没好好管束你,让你胡作非为。”
十一月上旬,北直隶河间府阜城县一家小客栈内,一个颤颤巍巍的老太监用白绫结束了他复杂的一生。他就是人称九千岁的魏忠贤。作为一个街头混混,他混进了皇宫,直到有精神洁癖的崇祯登基,被逼身死。
这些复杂的政争与申勇无关,他每天在西跨院苦读兵书,意图借鉴练兵实纪与纪效新书中的某些经验,与自己所知的近代步兵操典相结合,以备来年即将举行的武会试策问之用。
李月娘每天都会来看看他,给他送饭食,浆洗衣服,提前履行起了一个小妻子的义务。
经过这一个月多来的训练,高翔与吴章义的队列也有模有样了,两人每天晌午用过饭食之后都会准时去西郊外的那个小山坡重复进行申勇嘱咐的骑兵要点训练。
高翔凭借自己坚韧的意志,经过刻苦的学习,已经可以熟记二百多个日常用字,虽然还达不到申勇的要求,但比吴章义强得多。
吴章义这个粗汉仅仅熟记了几十个字,因此挨了申勇不少军棍。他每天晚上睡觉时总是哭丧个脸,直道申勇把以前在蒙学时受塾师的责打都在他这里找了回来。
“陈伯听管事说,勇哥与月娘姐明日要订亲,你说我老吴送点什么做贺礼好呢?”吴章义趴在通铺上枕着下巴,嘴里嚼着不知从哪里拿来的粗粮饼子,看向正在用热水擦洗身体的高翔问道。
高翔闻言放下手中的擦澡布,理了理鬓角的乱发道:“拜堂成亲时送贺礼就成,订亲不需要的。还有,如果你今晚再不擦洗身体,就离我远一点。瞧你浑身臭汗,以后有哪家的小娘子愿意嫁你?”
吴章义一骨碌从通铺上坐起身来咧着嘴道:“看你跟勇哥学的这臭毛病,以前咋没听你说过。”
他拿起木柜架上的大碗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抹了抹嘴角,不怀好意贼笑道:“是不是云丫头对你有那个意思?嘿嘿,以前就看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果然早就勾搭上了。”
高翔冷冷地瞪了他一眼,自顾自地提着木桶出房门而去。吴章义看他不接话,心想莫非还真让我老吴说中了?
他摸了摸后脑勺,也不知道嘴里在嘟囔着什么,壮实如牛犊般的身子往通铺上一倒,没一会便打起了呼噜。
次日一大早,申府的老太太罗氏便做主让申勇与李月娘订了亲。
这李月娘双亲早亡,也就省了送柬和换帖这些繁琐的事宜,只是合了一下八字。李月娘身为申府的丫鬟,原本并不需要订亲这层名义,但罗氏坚持这样做,看得出她是很喜爱李月娘的。
本来罗氏想让他们月底拜堂成亲,被申勇以太过仓促为由拒绝,让老太太很是不高兴了一阵子,李月娘也为此好一阵失落。
不过自从订亲后申勇对她越发温柔起来,这让她心里平衡了不少,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在那个年代还算是大龄剩女,只盼着早点与申勇成亲,相夫教子。
还有一个月就到正月了,北地的天气是越发寒冷,屋檐的风呜呜地刮过。在例行的队列操练过后,申勇与高翔,吴章义三人围坐在地,每个人的屁股下垫着一个大大的蒲团,烤着暖暖的炭火,准备吃晌午饭。
申勇用木棍拨了拨盆中的木炭,顿时火星溅起连声吧嗒吧嗒响,他淡淡道:“经过这两个月的操练,两位兄弟的队列算是成了,只是章义在学习识字这上面还需要努力,以后不准你发牢骚,如果达不到我的最低标准,你等着天天吃军棍。”
吴章义闻言却不以为意,嘿嘿一笑。高翔则拱手肃声道:“小弟愚钝,让勇哥费心了。”
不一会,李月娘将饭食送了过来,她将食盒轻轻放下,看了看正在说话的三人,熟练地打开食盒,将饭食在桌子上摆将开来,轻声道:“哥哥,翔哥儿,义哥儿,用过饭食再说吧。”
申勇闻言起身,温声道:“辛苦妹子了,你来得正好,留下一起吃饭,我有话跟你说。”
高翔二人一听,准备出去到陈伯那吃饭,被申勇唤住。“两位兄弟无需避嫌,这事与你们也有关系。”
申勇招呼几人落座,夹起一块锅烧羊肉就往嘴里塞。李月娘有点紧张地盯着他,生怕申勇又有了什么奇思怪想,申勇见她这副神情轻轻咳嗽了一声道:“两位兄弟,你们有多少积蓄?”
他每个月都可以在府里领一笔五十两银子的月例钱,高翔与吴章义两人也有,不过数量上就比申勇少了许多,大约每月三两的样子。
高翔沉吟了一下道:“自家父跟随申老爷跑商病故后,蒙老夫人恩德,小弟从十五岁起入府做工领月钱,已经五个年头。前两年每月一两,后三年涨到每月三两,平时的吃用都在府里,很少有花销的地方,总共攒下了一百二十余两,其中一百两在家母那存放着,身上约莫二十余两。”
申勇又看向吴章义,吴章义一拍粗实的大腿,嘿嘿一笑道:“勇哥你是知道的,我老吴平日为人大方,对银钱不甚看重。”
他顿了顿略显尴尬接着道:“呃,还欠陈伯一两银子,准备下个月领了月钱再还他。”
看他这副尴尬的样子和说辞,在一旁竖着耳朵的李月娘捂着嘴差点没笑出声来。
申勇佯怒道:“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到你有什么可以花钱的地方,老实交代,是不是跑去赌坊赌钱了?”
吴章义嘟囔着嘴道:“哪有,我老吴一向不沾这些。”
高翔则冷声道:“那为何没攒下一点积蓄反而欠陈伯的银钱。”
他一急,高声道:“我给迎春楼的小翠买......”惊觉自己说漏了嘴,马上就闭口不言了。申勇满脸黑线,与高翔两人无语。李月娘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偷偷瞧了申勇一眼,秀气的脸上布满了红晕。
申勇起身道:“昨日我与子鸣兄合计了一下,决定提前去京师。现在的物价上涨的非常快,京师的花用也肯定比我们长治更大。我昨晚细细算了一下,还有二百余两,省着点,应该够我们花用的。”
高翔笑道:“我们骑马到京师,也就二十来天的脚程,可以在京师过个年节,挺好。”
吴章义一边扒饭一边道:“嗯,嗯,我老吴打从娘胎里出来还没到过京师,经常听人说京师有多繁华,这回终于可以见识一番。”
三人在一旁商量着,而李月娘却紧蹙着眉头不说话,也不动筷子。她心里默默盘算着,申勇提前去京师,武会试在三月才能揭榜,加上来回的路程少说有半年不能相见,正月成亲也谈不上了。
但是申勇一向很有主见,尤其是伤愈之后,她不敢提出异议,思来想去,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闷声坐着。
申勇忽然一把抓起她柔软的小手,把她惊得回过神来,感受到申勇掌心的温度,她七上八下的心神安定了不少,又害羞地看了看高翔他们两人,但没有将手抽回来,任由他握着。
高翔二人赶紧装没看见似的低着头吃饭。
作为一个后世人,申勇对于男女之防就比他们淡多了。他旁若无人道:“妹子,为兄有为兄的打算,跟你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提前去京师绝不是为了逃婚,你且安心在家服侍老太太,我把事情做的差不多了,一定会回来跟你成亲的。”
李月娘听他这么笃定的口气与直白,早就将心中的那点害羞与担忧抛到了九霄云外,她微微一笑,温声道:“哥哥尽管安心去应试,奴等你回来。”
待李月娘走后,吴章义就一直嚷嚷道:“勇哥,嫂嫂刚才要给我们银钱,为何不应下,可足足有四百两。也不知嫂嫂哪里来的这许多银钱,真是好生厉害。”
“你们两人回去收拾一下行装,此次去京师,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申勇吩咐道,随后又掏出一两碎银,递给吴章义,笑骂道:“快去把陈伯的银钱还上,以后不准再去勾栏,若被我知晓还有下次,打军棍,滚吧,明日下午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