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长治启程已经有四日的光景,申勇拜别时祖母罗氏拉着他的手千叮咛万嘱咐,恨不得将他留下不准出府,众人好说歹说这才放行。李月娘倒是没什么异常的表现,只道哥哥切记要保重身子之类云云。
高翔也是拜别了家母李氏,临行前李氏又塞给他一个沉甸甸的包裹,他后来打开一看,里面除了日常换洗的衣衫,还有十个大小相同的银锭,个个约莫有五两重,他本想回家送还,却被申勇留下,道自己已嘱咐月娘代为照拂一二,无需担心。
而吴章义据他自己说,他算是弃儿,流浪乞索时险些饿死,后被一个好心的樵夫收养,奈何樵夫的家境也很糟糕,只有几亩贫瘠的薄田耕种,虽为山民,但沉重的徭役与田赋一样也跑不掉,可以说是一贫如洗,多了张嘴吃饭更是捉襟见肘。
吴章义虽然为人粗犷,但本性纯良,知恩图报的道理还是知晓的。他到了樵夫家后就拼命干活,小小年纪便每日跟随樵夫上山去打柴,就是这般后来年岁大了点养母还是将他卖入了申府,然后遇见申勇,收为随从伴当,一直到现在。
他极少与人谈论自己的往事,当时高翔在旁听后还好一阵惊讶,暗道这兄弟每天没心没肺的样子,看不出来竟还有这些沉重的苦难过往。
腊月的北地,不见阳光,天空一片阴霾,凛凛寒风,一阵阵地从官道两侧的麦田呼啸而过,又不知将哪带来的枯草碎叶,不时洒落在官道厚重的黄土之上。
由于干旱少雨加上又是寒冬时节,官道上的黄土已经冻得非常结实,倒是方便了行人赶路。崎岖的官道上偶尔有跑商的车队经过,赶车的车夫也是个个紧裹着身子,将脸用布条遮的严严实实,只余下一双双眼睛露在外头,这大冬天的,一个不慎脸上就会撕开一个口子,当真是疼痛难忍的。
申勇头戴毡笠,双手套着菱格纹的绦绢手套,策在马上,他抹了抹涂在脸上的油脂,又紧了紧披在身上的貂皮大氅,低声咒骂了句这鬼老天,抬首眺望着太行山东麓下清晰可见的城墙。
高翔拨马回转奔了过来对申勇道:“前面就是河南布政司彰德府涉县了。”
他沿着这条道去过京师两次,充作三人的向导,所以论起沿途的地理山川,大小城镇,申勇却是远远不如的。
涉县,素有“秦晋之要冲,燕赵之名邑”之誉,自古乃商贾云集,兵家必争之地。
现在正当晌午,城郊官道两旁黄土夯制的民房与牙行货栈错落有序,南北口音混杂其间,行商,农夫,进城贩卖自家山货物产的山民,耀武扬威的巡检司差人,衣衫褴褛的乞索儿,形形色色,或争论,或大声喧哗,或脚步匆匆。
申勇摸了摸胯下马匹的鬃毛,手指前方对二人道:“连日赶路,马儿也有点吃不住了,我们进城吃过午饭,就在这涉县找家客栈歇息一晚,明日清早再赶路。”话音刚落,便纵马往城郊冲去,高翔二人随后同样打马跟上。
官道上的行人见三人腰挎刀剑策马飞奔而来,都纷纷害怕地躲闪在一旁,也有骂骂咧咧的,尽是诸如“我日嫩姊...你妈妈的毛...驴养的...”此类的粗话。申勇不以为意,放缓了马速自顾自地前行。
三人奔至护城河的吊桥前忽地勒住马头,随在人群后面排队准备入城,申勇翻身下马握着马鞭指向城门转首对高翔二人道:“这就是传闻女娲娘娘补天的地方,果然有着不同于我们长治的风土人情。”
吴章义咦的一声粗声道:“勇哥,前面好像有人在吵闹。”申勇闻言细细听了一会笑骂道:“你小子的耳朵倒是灵的很,确是有人在争执。”
只听见有人在高声喊叫:本县太尊下了告示,禁止外地流民进城,以免盗贼响马混入城中引发事端。
随后又有一个阴测测的声音响起:“尔等还不速速离去,没有路引本就是大罪,我们兄弟几个仁慈,别好心当成驴肝肺,莫非想被抓去做徭役不成。”
旋即又有人嬉皮笑道:“这小娘子倒是生的水灵,若不陪大爷睡上一宿,爷爷们就让尔等进城,还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哈哈。”
最后面的这句话顿时在排队等待入城的人群中引发一阵哄笑。
路引实际上就是离乡的证明。洪武年间太祖所定,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由当地官府发给一种类似介绍信、通行证之类的公文,就被称作路引,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是要依律治罪的,轻则服徭役,重则充军。
大明律规定:务农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到了中后期的万历天启年间,失去土地的流民越来越多,路引已经形同虚设,不过真要追究起来,还是很麻烦的。
申勇启程之前就特意去县衙请司吏出具了三张,上面注明了申勇等人去往何处,去干什么,大约何时回返等等。
“哎呀,你这个杀才竟敢打官差,活得不耐烦了不是,表兄,不可放过这杀才。”一个尖嘴猴腮样的巡检司差人捂着红肿的嘴角哇哇大叫,他身旁的几个差人则拿着铁尺铁链迅速将那打人的男子围了起来。
他口中的表兄,看装扮是个巡检,从九品,大小算个官,他低声与守城门的乡勇头目说了几句,然后对着聚集在城门周围的人群挥了挥手,示意他们直接入城。
有些好事的人还想看看这出突如其来的戏,但被他拿眼睛一瞪,各自摇了摇头又赶紧进城去了。
很快人群便走了个干净,轮到申勇三人,三人牵着马匹走到距离城门入口的四丈处驻足不前,看来是想多管闲事。
那巡检本是大同总兵所辖正兵营的一个百总,后来娶上了媳妇于是回乡通过族中的关系谋到了这个巡检的职位,在涉县这一亩三分地,也算个人物。
他原先就注意到了申勇等人,虽只是三个人,然马术娴熟,纵马冲来时隐约有军伍编队的气势,而且是那种精锐的家丁之流。再看他们腰挎刀剑,尤其是申勇,头上戴着上好羊皮缝制的毡笠,脚穿做工精细的牛皮革靴,披着关外来的貂皮大氅,一看就非富即贵,而身边两个伴当,皆戴着边鼓帽,披着羊皮大氅,身子都极为壮实,一个冷着脸,气度沉稳。另一个则抖动着他那满脸的横肉,手握成拳,目露凶光恨恨地盯着他们。
这巡检思来想去暗自道本地的豪绅大户自己大多都熟悉,这几人确实很面生,应该是外地的。这几个丘八估计是想多管闲事,他暗暗骂着,却忘了自己也是丘八出身。
巡检身边那乡勇头目正犹豫着要不要过来叫他们走开,那巡检却已经快步走了过来。
他打了个哈哈竟然朝申勇等人拱了拱手道:“某姓陈,是此地巡检,几位兄台不像是我们本县人,是要入城办事还是从我们涉县路过,几位器宇不凡,一看就不是那等作奸犯科的下三滥贼囚,还请快快入城吧。”
那群准备拿人的巡检司差人和乡勇一听这边的动静,都自发停了下来,而被围住的那几个流民中间有个看起来比吴章义还壮实的汉子,刚才他本欲拼命,见差人并没有上前,正在纳闷,才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一双大眼也往这边看来。
他旁边一双衣衫褴褛的老俩口,精神萎靡,又黑又瘦,那老妇更是半躺在冰冷的地上,饿的奄奄一息。一个瘦弱的小哥儿用手费力将她羸弱的身子托着,尽量不让她的上身触碰在地面,这腊月天的,真真是遭罪。
还有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女孩,身穿不知多久没浆洗过的烂袄裙,满是破洞,五官倒是生的好看,她因害怕蹲在地上呜呜哭着,热泪吧嗒吧嗒落在地上,身子都还没长开,年岁应该不大。
告书友,晚上9点前后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