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相,你这样……实在是太胡闹了。”陈阡气鼓鼓地瞪着眼,在马车上不住地微微挪动着屁股,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此时的陈阡,早已不是先前出卢奴城的那副书生模样,进贤冠已经被摘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珠钗碧簪,脸上被厚厚实实地拍了一层粉,并且抹上了腮红,一把剃刀正执在周玉手里,正细细地替陈阡刮着胡茬。
“别动!”周玉提醒道,“大哥,我手艺可不太好,这临时从路边小镇买来的剃刀也不干净,万一刮破皮肤,得了破伤风就不好了。”
“何为破伤风?”陈阡瞪着眼问。
“绝症,尤其是脸上受创,邪毒就近侵入头颅,会让读过的书全部忘记。”周玉的恐吓非常没有技术含量,却正好打到了陈阡的痛处,这书生立时吓得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陈阡好似回过味来,怒道:“你骗我!士可杀不可辱……”
“刚才不是说了么,大哥你就是我的仁义,我怎么会杀你呢?”周玉手上不停,嘴里安抚道。
“你把我弄成这个样子,还不如一刀杀了我!”陈阡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模样,气的直哆嗦。
“大哥,这可不能怨我,谁让你知名度那么高,不把你扮成女眷,我们如何能微服私访呢?”
“我身高八尺,哪有如此高大的女眷?”
“不下车,谁知道你身高八尺?”
“既然不下车,为何还把我画成这副鬼样子?”
“唐县今早起了狼烟,守门的兵士必然盘查甚严。过往的车辆,兵士总会挑起帘子往车上看一眼,不画怎么蒙混过关?”
“你……”
兄弟俩正吵得欢,却听赶车的车夫在外面提醒道:“两位大人,唐县县城就在眼前了。”
兄弟二人这才停了嘴,随着车内的安静,车外的笛声也就明晰起来。
车外有人吹笛,笛声很是哀怨,如泣如诉,当然,以周玉的艺术涵养,那是听不出好赖的,但是他从陈阡的反应中却看出了端倪,陈阡此时变得十分安静,没听一会儿,脸上便有了凄然之色,似是从笛声中联想到了如今被化妆成女眷的窝囊,负面情绪一叠加,眼圈竟有些泛红了。
原本打算低调入城的周玉,也被这一曲笛音勾起了好奇,便挑开车厢的窗帘,向外看去。
此刻黄昏已近,夕阳西垂,晚霞映得唐县城墙一片赤红,唐县的城门紧紧关闭着。
城外,土地上泛着血腥气,让挑开窗帘的周玉不禁皱了皱眉,再凝神一看,发现地上躺着数具尸首分离的尸体,已经被盖上了白布。
尸体的边上,站着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道士,这道士手上有着一管横笛,正闭着眼,神情肃穆地吹奏。
注意力一到这道士的身上,周玉便再也移不开目光。
道士身量颇高,足有七尺,但是脚却很小,全身骨架纤细,看起来有些瘦削,露在袖管外的手肤质极为细腻白皙。笛子乃是平常不过的竹笛,似是新近制成,尚有清脆之色,凑在吹孔边上的嘴唇,小巧而又发青,鼻梁高挺但不突兀,一双眼睛闭了起来,睫毛很长,一颤一颤。
一头青丝被一枚长长的道髻挽起,脸色有些苍白,虽是站着吹笛,但全身却有些摇摇摆摆,似是营养不良。
这是一个女道士,确切地说,是一位长相十分清秀的道姑,这位道姑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吹笛,却让周玉有了清新脱俗之感,只觉此女大为不凡。
“这是什么曲子。”周玉看陈阡这副投入的模样,便知道这是识货之人,问了一声。
“安魂曲。”陈阡答了一声,睁开眼来,也想把头伸向车外,看看奏曲之人。
“别介。”周玉一把按住陈阡的肩膀,“大哥你现在这副模样,也不怕出去吓到人家。”
“这还不是出自你的手笔?”陈阡眼一瞪,正待发作。
周玉自知理亏,赶紧伸手一指城门,岔开话题道:“城门紧闭,我们如何是好?”
陈阡闷声闷气地说道:“唐县今早想来也是山贼临城,如今城门紧闭也是正常的。实在不行,我们就先打道回府吧。”
“别!”周玉想起目前正在卢奴城里发生的惨剧,赶紧劝阻道,“大哥,你我兄弟二人第一次同时出来办事,岂能半途而废?”
陈阡微微一愣:“我们可是微服私访,不表明身份,怎能让城内之人开门?”
“且看小弟手段。”周玉撂下这句话,便挑帘从车厢内走了出来。
刚一下车周玉却没有直奔城门,而是来到那位道姑身边,有意无意地轻咳了一声。
年轻的道姑听到这声轻咳,便止住了笛声,睁眼一看,见是一个长身玉立的翩翩公子,脸上微微有些发红。
走到近前,地上尸体的血腥气更为浓重,直冲鼻端,好在周玉最近这段日子见过不少血,倒也不至于闻之欲呕。周玉走到一具尸体面前,蹲下身来一挑白布,脸上肌肉却是一阵颤抖。
白布下的尸体,身高不会超过四尺,看四肢的尺寸,还是一个孩子,但头颅却不知道去了何处。
周玉脸色一阵铁青,又接连掀开了其他几句尸首的白布,发现这五具尸体,皆是女流孩童,还有一个老妪,头颅都散落在近处,死相惨不忍睹。
下手之人,真可谓心狠手毒。
周玉愤怒之余,却也心中有数,只得叹了口气,站起身来,假装一副懵懂的模样,对女道士拱手问道:“这位道长,这是怎么回事?”
道姑挽了一个道揖,轻声说道:“贫道也不清楚,贫道中午时路过此地,发现城门外这五个可怜人曝尸荒野,叫城门也没人搭理,贫道身单力薄,无力将他们安葬,只得用身上仅剩的钱财在就近的村镇买了五匹白布蒙上,再折新竹一根,制成竹笛,奏曲安魂。”
周玉一听,心中肃然起敬,忙赞道:“道长大善,在下佩服。”
道姑上上下下打量了周玉一阵,说道:“这位公子,我看你衣着华贵,必是富贵人家出身,若是能雇人将这些尸骨埋葬,也算一份功德。”
周玉点了点头,回过对车夫招呼道:“你下来搭把手。”
车夫是相府专属,为陈睿赶车多年,平日里话不多,但忠心耿耿,二话没说便跳下车来,看着周玉也在挽袖子,车夫忙道:“公子,这种活,我做就好,您不妨到车里歇着。”
周玉脸上却一阵窘迫,忙摇了摇手:“这是我应该做的。”
是的,收敛这五具尸首,确实是周玉应该做的,因为这些人的死因,跟周玉脱不了干系。
这五具尸体,皆是老幼妇孺,没有一个成年男子,情况就很好推断,这五人,便是唐县县尉的家眷。黑山军陶升一路人马,昨日南下,先到唐县,再入卢奴。山贼围住唐县之后,陶升必会将唐县县尉的一家老小押出来,让县尉打开城门。
县尉没有按照陶升的意愿行事,于是陶升便在城门口杀了县尉一家老小,曝尸荒野,以儆效尤,随后再领贼兵南下,直扑卢奴。而唐县县尉怕贼兵还在城外埋伏,迟迟不敢开启城门,只能任凭亲人尸骨晾在城外。
而将唐县县尉一家老小绑架,并且送给陶升的,不是别人,正是陈陌。
所以这笔账算到最后,还是落到了周玉头上,虽然他作为一个穿越人士,其实也很冤枉。
眼见如此惨象,周玉纵有冤屈,也只能暗暗吞下,做一些此刻力所能及的事情。
而且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道姑一介女流,路见尸骨,尚能倾尽钱财去买裹尸布,并且亲自折竹为笛,奏曲安魂,自己这个‘罪魁祸首’,岂能袖手旁观?
“李大,你我合力,先将这些尸骨抬上马车。”周玉一边对车夫吩咐着,一边沉下腰,双手握住了一具尸体的脚骨。
“我也来搭把手吧……”陈阡的声音幽幽传来,周玉一扭头,却看见身高八尺的陈阡,就站在自己身后,脸上的妆画得像一只活鬼一般,乍一入目,就连始作俑者周玉,都惊得汗毛直竖,暗地倒抽一口凉气。
不仅周玉下了一跳,身边一直神情矜持的美貌道姑,一见到陈阡尊容后,干脆“哇”地一声跳了起来,惊呼之后,更是蹬蹬蹬退出去三四步远,最后脚一软便瘫坐在了地上。
陈阡见道姑看见自己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反映,一时三刻也愣住了。
“我叫你别出来的。”周玉扶着额头,无奈叹息道,“方才车厢里光线昏暗,看着只是觉得有些不顺眼而已,没想到一到亮处,效果会这么惊人……”
道姑摔了一个屁墩之后,似乎想起来自己的身份,匆匆忙忙从怀中揣出一张灵符来,一边挣扎着起身,一边嘴中疾呼道:“何方妖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