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住处时屋里不见一人,只有锅灶还冒热气,饭篓子沉沉地挂在木梁下,显然他们已吃过,不知是出工或是在补眼疲,自去拿出饭菜吃过。
本想卷上行李就走,可头重脚轻,两双眼皮也如粘上胶水一样睁不开,又不得与人告辞,就先睡上一觉。
他睡到响午醒来,整好行李,听到吴巴月夫妇正好回家来吃午饭,就出来告辞道:“师傅!阿姨!我走了。”吴巴月自然礼节性留客说:“为哪样这样急?是哪里招待不周吗?”杨河顺笑道:“哪里话!你们待我就像一家人一样。只是该走了。擂台事情完了,还为哪样不走?正如本城小财主说的,‘不要走,我正要去借米做饭,实在要走,天色还早,赶路也赶得及。’有这事吗?”吴巴月大笑道:“你也知道这话?‘本城财主留客是两根指头留,三根指头送。’那不过是人家摆龙门阵,真的未必会有这样的事。”杨河顺叹息道:“我也这样想,只是身不由己的事是难免会有的。但无论如何,我很感谢你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
石氏插话说:“石姨就不与你打马虎眼了,既然回家,就送你一件礼物做念想吧!凡是我家的东西,你看上什么尽管讲。”杨河顺心想,真被荷女说中了,很是好奇,就按她的话说:“多谢阿姨,那就将荷女房中的红纸伞送我吧?”石氏二话不说,就去女儿闺房中取出伞来递给他。杨河顺看那伞是竹骨红纸伞,通体都上了桐油,就双手接过,拿进柴房装进行李包背好,再看一眼柴房有无遗漏物件,然后走出来告辞:“走啦,二老打后好坐。”吴巴月:“不送了,一路好走,得空过来喝酒。”石氏无限爱怜地说:“孩子一路小心,得空多回家看看。”杨河顺自然以为是对自己说,抱拳道:“一定!”说完大步走出门去。
杨河顺前脚走,石山豹后脚就到了。吴巴月笑道:“就来问消息?你太性急了点。”石山豹不好意思地答:“遇上哪个都会急的,但我不只是听消息,为主是送个信。这次禾召寨也来人比武,杨河顺表弟也到场,他起初以为是同名同姓,后来我专门去对他讲就是他们禾召寨的杨河顺,又问明双方父母姓名,都对得上,这杨河顺就是他表哥。他听后讲,人是一点都不像,虽然多年不见,但也不会变得就像两个人,只是不敢肯定,毕竟多年不见。”吴巴月:“不打紧,反正他是只身离开。其实当初我就感觉这伢儿不一般,人应该不坏,只是让人看不透。小小年纪就有那么好的武银子,去官家混个一官半职不费吹灰之力,为哪样要学苗家赶尸这苦门路?现在不打紧,不管他是谁,只要他只身离去就无大碍。”石山豹松了口气说:“这样讲,我就放心了。我就回去了。为这事我到现在还没得合一下眼呢。”说着往外就走。吴巴月:“快回去好好困一觉。”
与此同时,杨河顺已经走出屏云寨,一路想着心思,先想了一下奏折的事,首先,沟补寨一案是个冤案。再讲,武陵山里的苗民连军队都没有,也就不存在什么叛军,不过就是一些拿起刀枪是兵,拿起锄头是民的庄稼人。第三,山里人没有购买新鲜肉类之便,只得在十冬腊月将鲜肉腌制存放,以备来人来客时急用,用盐比山外人多,但他们却吃不上官家定例盐,只能吃高价私盐,因此有怨气在所难免。第四,山里田少地多,且多为雷公田,靠天吃饭,原本捉襟见肘,但山里的赋税不比山外平地良田的赋税少,反而更多更重,因此不满,情理之中。
杨河顺就这样胡乱想了一阵,打了个腹稿,却再想不下去,眼前和脑子里满是荷女的音容笑貌。原来只是想到分开就很难过,现在真正做来,更是肝肠寸断,可此事古难全,除了眼里流泪肚里咽之外,无可奈何。
他正一路感伤,天突然暗下来,天边滚过一团乌云,传来阵阵雷声,风过处,沙尘飞扬,禾苗弯腰,树枝摇晃,不一会儿,阵雨倾盆而下,千里群山挂上万匹雨帘,闪电像长剑飞舞,炸雷一声响过一声,震得山摇地动,也将荷女的叮嘱震到九霄云外。
杨河顺眼看雨帘从远而近,急忙从背包里取出伞打开。随着开伞的声响,荷女从伞里掉到地上,嗔道:“叫你不要在半路打开!你怎么不听呢?”杨河顺万分惊喜,答:“你还怪我!我一路只想着你,早把这事给忘了,你又不早讲开你在伞里,不然,砍我头也不打开。”荷女叹道:“天机怎可泄露?这下有麻烦了!尽快捉个有血的东西。”说着冒雨去田头捉了一只青蛙回到伞下,神色严肃,如临巨险。果然,没多久随着呯的一声,一支箭射在纸伞上。荷女随手拔来,却是一根茅草,就将青蛙的血弄出一点沾在上面,手一挥,这草已无影无踪,然后解释说:“这是我爹在追我转回去,不准我跟你走呢。”杨河顺惊奇道:“他怎么知道你走了?”荷女嗔道:“你木啊!我能躲到伞里,他当然就能晓得。都怪你不听我话,等到你家生米做成熟饭,我爹也只好认了。”杨河顺:“那现在怎么办啊?”荷女:“再等等,雨这么大,也走不了。”
正说着,第二支箭呯地又射在伞上。荷女拔下箭,还是一根茅草,叹道:“瞒不过我阿爹,看来是不见真血不罢休了。”说着咬破手指将血沾上茅草,又说:“你的!”杨河顺依葫芦画瓢照她样子做了。她又是手一挥,茅草无影无踪。
又等了一阵,阵雨三浪已过,也无草箭再来,荷女脸色与天色相伴放晴,她灿烂地笑着,说:“成了!走吧。”
杨河顺此刻可是百般纠结,论心情,他真想拥抱住着她倾诉千言万语,这些话像武陵群峰压得他放不出气,可他忍住,什么是粘杆儿处?就是做常人难以做,忍常人难以忍,他强忍住,为的是有句话要问。
当然,这话与比翼齐飞无关,事到此刻,还有分开的理由吗?没有,只有割不断,理还乱的千丝万缕,从私情,自不必说,从公也得携手同行了,从刚才的情形看,他的差事远远没有办好,神秘武陵果然十分神秘,而这些谜团只有求助于荷女了。
可是,他是如此放不下她,也就不能欺瞒她。这也许不是粘杆儿处的做派。可他还得问一句,让她明白这一走的后果,他就这样心念万转,可口上不语。荷女见他半天无话,问:“怎么啦?木啦?”杨河顺看着她严肃地说:“我有句话得问你,其实我并不是杨河顺,但目前也不能讲我是谁。你可想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而这一箭出去吉凶难料,生死难测。”荷女淡然而笑,说:“名字不打紧,不过是方便人家喊罢了。”杨河顺大奇,问:“难道名字不代表身份吗?”荷女:“身份也不打紧。”杨河顺更糊涂了,问:“那什么要紧?”荷女幽幽道:“心最要紧,一根蚯蚓就算与毒蛇住一屋也长不出牙齿,一只狼,你将牠关在羊群里牠还是狼,不会变成羊。”杨河顺叹息道:“话是这样讲,但凡事哪能随心而动?有句话讲得好,只能人就山,哪能山就人?一个人何其渺小!就像现在,天气这样热,谁不想凉快?可老天能听你的吗?”荷女也叹息道:“既然是天意难违,那就听天由命吧!”杨河顺不再说什么,将伞递给她,相依着向本城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