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宾客各自散去,石山豹将一切收拾妥当,也自回黄石寨去了。屋内一下子就剩荷女小两口,她很是不习惯,身在家里,却看不见阿娘阿爹,心里空落落的。
一会儿下河洗完澡回来,月亮已经挂在树梢,荷女一边点燃艾蒿熏蚊子,一边提凳子在院子里坐下,心里等望那些小伙伴来玩,刚才在河里讲好的。
但等了一阵,也不见她们影子。杨河顺提凳子过来坐下问:“怎么一直不讲话?又想什么呢?”荷女:“我在等那些老根,讲好了,怎么半天不见来。”杨河顺安慰道:“或许人家没空呢?”荷女:“不会,都这时了,再多的事也该做成了。这些背时的,叫人等得心慌。”
正说着,荷女堂姐带着一群大姑娘叽叽喳喳走过来。荷女喜出望外,疾走过去嗔道:“你们这些鬼打死的,怎么到这时才来,叫人等恼火了。”姑娘们七嘴八舌,相互埋怨道:“还不是怪她,半天出不了门。比伢儿娘还啰嗦。”“还讲她,你还不是一样,洗完衣服又喂猪,喂成猪又走茅室,总是没完没了的。”荷女笑道:“快请坐。我晓得大家都喝惯凉水了,就不上茶了。也没烧茶。要水就自己去水桶里舀吧。”
姑娘们在院子里做一堆坐下,先后喊荷女小名笑道:“吆喝,几天不见,傩女姐大变样了。”“是啊,文邹邹地了。成客家的三寸金莲了。”荷女:“真的吗?娜梅朵也这么讲。或许吧,老话讲,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着好人成好人,跟着道士变鬼神。每天跟着他识字读书,难免走火入魔。”
杨河顺笑道:“话不是这么讲,应该是讲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名师出高徒嘛。”姑娘们信服道:“也是啊,听一次话就低十年读书,那天天听归多少年啊?难怪傩姐跟变了个人似的。”荷女:“莫听他的,他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杨河顺:“不是自夸,娜梅朵都觉得这很神奇,讲你一天一个样,就像笋子,一夜破土,二早冲天,三天就凌云了。现在就连你们这些老根也这样讲。难道这不是我这老师教得好吗?”荷女:“是的,难为老师了!”
有姑娘就有了疑问:“真的吗?像他这样教法,去当先生多好!那会教出多少个状元啊!”荷女窃笑道:“那就当不得真了。老师学问好当然是第一的,但还得靠你记得住。你问他,他的记性有我好吗?”杨河顺感叹道:“的确,这是讲不得假话的。你们傩姐的记性可算得上天下第一。我还是经过专门训练的,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可还是比不过她。我还得过目,她可以听一遍就不忘,这真有点邪门。”荷女解释道:“这有何邪门?我们苗家没有文字,凡事都靠用心去记。久而久之,记性就会好一点。再讲,我从小就感到精神好,夜里困觉也半醒半困,感到梦里学东西与白天学东西差不多。我阿婆讲我是那吒投胎,有三个脑壳。”姑娘们感叹道:“是啊,难怪我们学绣花快的要三五天,慢的要十天半月,可傩姐看一眼就会,即使再难,也不用学第三遍。”又有姑娘附和道:“是啊,就像打猴儿鼓,那么多动作,一天学一两个三五个动作,一套学来,也得搞个一场(五天赶一集叫一场),可她看过几遍就会了。”
又有姑娘问:“傩姐,那你为哪样不去当歌娘?你若去了,有哪个唱得赢你?”荷女笑道:“不耐烦,当了歌娘人家就会请你,你好意思不去吗?去了就得熬夜。我可熬不得夜。又要与那些不熟的歌郎唱。不耐烦!”另一姑娘赞同道:“是的,有的歌郎还很讨人厌,见面就够受了,还要与他虚情假意应付,我也做不来。若是傩姐去做歌娘,我都会反对。傩姐做鼓王多好!做哪样歌娘!就你想得出!”这姑娘不好意思道:“不过讲讲嘛,莫一定就要去唱吗?但不知今年傩姐还去打鼓吗?”荷女满腹心思道:“不晓得,我当然很想的,其实我还想与他们男的比一比。我试过了,那些男的套路也不是很难,只是要点力气就是了。只是历来没有这个先例,一直就没搞过。可眼下就很难讲了。不晓得还有没有机会去打了。”姑娘们听后都不讲话,大家都知道荷女是在担心招抚的事。
堂姐是年龄最大的姑娘,看样子在二十二岁上下,狭长脸,高挑身材,一个人显得老成持重,一进来一直不说话,现在看大家一时无话,杨河顺也被冷落在一边,就照应道:“其实姑爷的变化也很大。姑爷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给大家讲讲新鲜事儿吧。”杨河顺:“讲什么呢?你们想听什么呢?”年龄最小的姑娘,闪着稚嫩的大眼睛说:“就讲你们家乡。”杨河顺叹气道:“我家乡是草原。那是很宽的,一眼望不到边。不过我也没在那里出生,去的也很少,最初还是在书上知道的。书上有一首诗写得很好。”接着,他用京腔十分动情地朗诵道:“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姑娘们似懂非懂,但被他的情感所动,都跟着他沉寖在无限怀念之中。
只有那小姑娘觉得没趣,说:“听起来好听,只是不懂。”杨河顺笑道:“是啊,这歌是有点年纪了。而你还小,所以听起来就觉得没有你们歌娘唱得有味。等你识字之后就会知道这歌非常好听。”堂姐又问:“姑爷对这里的饭菜可都吃得惯了?”杨河顺:“惯了惯了,早就习惯了。现在与你们一样,三天不吃酸,走路打闹窜。”接着用辛女县腔调打趣道:“就像辛女人讲的,冒恰(不吃)骡子(辣子)冒有味,恰了骡子骡死人。”
这些话是地方上广为流传的,小姑娘很感兴趣,问:“你这么快就学会本地话了?”杨河顺见她很有兴致,就顺水推舟道:“当然,我还会很多呢,入乡随俗嘛。我在川住店时老板是这样喊。”接着用地川口音喊道:“楼上客,楼下客,听我老幺耍交接,要解手,有草纸,莫扯我的烂席子,要撒尿,有尿壶,莫到床上捞虾公(方言:尿床)。”小姑娘开心笑道:“川话就是这样讲吗?我又没到过川,不晓得你学得像不像。”杨河顺笑道:“这有何难。你们这里镇竿人开口就是‘格冒格’,不论干什么都讲‘逮’。”接着用镇竿口音说:“不好了,吃饭来了肚子痛,得先逮屎,后逮饭。”小姑娘听后大笑。堂姐等自然早就听过,只是听他一个官差讲来,又是一种味道,忍不住也嘻嘻笑起来。杨河顺见大家开心,就更来劲了,知道与这些村姑只能讲这些村话,就又说:“你们这里一个寨子一重天,隔条田坎隔层音。就像本城土家话又自不同。”接着就用本城溪马土家音调说:“‘阿娘,阿佬要屙粪。’‘鬼打死的,屙粪就屙粪,你带他去屙,没见我忙着喂猪!’‘他还抬着碗吃饭呢!’‘你不会取?’‘他不肯,阿娘啊——他都屙了!好一大堆,垒尖垒尖,烟儿冲天。’”
大家听了笑得前仰后合。小姑娘更是笑得趴在荷女身上,又对着她耳朵悄悄问:“那姑爷擦屎是用草纸还是席子?”问完又捧着嘴巴大笑。荷女笑骂道:“都快成大姑娘了,还这样没羞。”大家见她做鬼做神,就问:“讲什么呢?要躲在一边?”小姑娘俏皮地说:“我问姑爷走茅室是用草纸呢还是棍子?”其他姑娘跟着打趣道:“是啊,你娘养你那么乖,屙屎拿手头揩!”杨河顺知道斯文只适用于公主和格格们,对眼下这些野姑娘来讲来一副狗肠子也许更好一些,就说:“不瞒各位,以前自然都用草纸,可来到山区就与大家一样,习惯用棍子或草梗梗。不然在坡上方便时没地方买纸,难道就不揩屎了吗?别小看我,你们的习惯我都习惯。就算吃辣子,不见得吃不赢你们。不信可以试一试。”
堂姐看大家越讲越离谱,毕竟人家是官差,不再是当年的牛客,就岔开话说:“别听她们这些伢儿话,尽讲一些没名堂的话。说正经的,我想问姑爷,你走南闯北,不知见过多少大家闺秀,为哪样偏欢喜我小妹?”杨河顺问:“不知阿姐这是何意?”堂姐:“我是狗肠子转不得弯,讲实话,小妹年幼无知,而我很担心呢。你样样都做得好,完全不像个官爷。比唱戏都好,让人看不透是真是假,再呢,听讲你还有个未婚妻,怎叫人不担心呢?”杨河顺真诚地说:“阿姐放心,我隆阿哥虽然是官家人,但今生决不会负你小妹。是啊,我是看过无数大家闺秀,但你小妹的确是独一无二的。难道你们不觉得吗?我要为官家办差是真的,但我欢喜你小妹也是真的。官家人不一定都是坏心的,百姓里也难免出坏人。再讲,其实我祖上也是放牧的,家境比你小妹家还差一点,她阿爸毕竟还是吴王呀。讲真的,你们苗家不是有情蛊吗?你若不相信,现在就可以对我施蛊,我今生除你小妹,若对第二个女子动歪心,情愿受情蛊吞噬心肺而死。至于未婚妻,我已经对你小妹讲过,早就写信解除婚约了。”堂姐听他发此毒誓,心想:“各有各的命,凭命闯吧!”就说:“我信你,我小妹真的世间少有,别将沉香当烂柴。也不早了,我们回家吧。”说着站起带姑娘们告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