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阿哥拿起卷宗就有点自责,他已看过大部分,知道滇缅边境的战事已经查实,纯属云南巡抚杨占倨为减免本地赋税谎报军情,为了真实居然派自己的亲信冒充缅甸兵士烧杀抢掠大清百姓,实属罪不可赦,而皇上将杨占倨一案与“沟补寨案件”同时交给自己知晓,显然是要强调查实“沟补寨案件”的紧迫性,可自己还流连于山川美景,真是有愧于圣上,有愧于黎民。试想,那沟补寨苗民一百五十余人被当作土匪一下子处死,若有冤情,那情节比杨占倨有过之而无不及。
再讲,那福康安,别人不知,他们粘杆儿处是知道的,他其实就是皇上的私生子。说来,福康安父亲傅恒是弘历的小舅子,即孝贤皇后的亲弟弟,傅恒之妻绮秀是满州出名的美人,天子岂能让小舅子独占!即对美人略使皇恩,两人就有了私情,这爱的结晶就是福康安。他虽是私生子,倒很争气。曾任元帅在甘肃征讨**叛乱,在台湾收服林爽文,之后,又打安南,平金川,降廊尔喀,真正是汪洋大海都走过来了,却阴沟里翻了船,死在吴巴月手上,龙颜大怒可想而知,而自己呢,还沉溺于山色美景,若差事办砸,提头去见事小,辜负圣恩,丢粘杆儿处的脸面事大。
隆阿哥如此想过一阵,心静下来,继续翻阅卷宗,所余部分,无非是苗疆的风水地理,生活习俗。他寻思,这些都好办,只要走过一遍,心里就会有数,所难者,苗语也,这可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学好的,这还罢了,最难者,是如何走近苗王吴巴月?卷宗里详细讲了他的独生女吴荷女,这显然有美男计的意图。可苗家历来认为铜不沾铁,苗不沾客,何况正在两军对垒之际,如何近得了身?也不知是谁的主意,好像粘杆儿处无所不能。他如此边看边想,直至翻完所有卷宗,也没想出一个满意的头绪,眼见河水越来越窄,估计就要到了,只得先将卷宗撕碎撒入河里,心想,到时再见机行事。
他的估计分毫不差,等手中最后一碎纸片飘入河里,木船已经抵达本城码头。
算过船钱,隆阿哥独步上岸,放眼望,这河不过二十来丈宽,深也只在一篙上下,木船倒不少,上上下下,或正在上货,或正在下货,一条青石台阶约十来丈宽,从码头直通城门,无数脚夫或背或担上上下下,就像蚂蚁在搓衣板上搬家,沿河两岸那些洗衣女早已归去,只有顽童们光着屁股戏水。
隆阿哥看过一阵后拾阶而上来到城门处,却不见城门,跟着脚夫绕个弯从右侧进楼后才知道这楼有三个门,两肋各开一门出城,背后开一门进城,胸前却是一堵厚实的青石墙,就像一块护心镜挡在胸前,两个侧门又各自不同,左侧通至他刚走过的挑货码头,(又叫挑脚码头),右侧通挑水码头,一条一人多高的石墙护着挑水石阶直插入河底,即使箭如飞蝗,也能照常挑水不误。然而,坚固精巧如此地城墙,居然没有挡住吴巴月的大刀,真是匪夷所思,岂有此理!
正感叹间,一个声音从城楼上传来:“老弟是第一次到本城吗?”隆阿哥抬头望,见一长者踏阶而下,答:“是,刚刚下船。”长者又问:“听口音,是从京城而来,我叫陈二兰,爱的就是交朋结友,不管你是投亲或是访友,我都可以带路,这本城里没有我不认得的人。”隆阿哥一听很高兴,知道他这是在此专等,但为稳当起见,就用满语说:“果然?”长者:“果然。”隆阿哥还用满语说:“当真?”长者用京腔答:“自然当真。”
隆阿哥怀着几分惊诧看着他,见他五十开外,辫子又黄又细,嘴上的胡须形状像山羊须,而颜色更像包谷须,黑色绿绸缎长袍半新不旧,下面露出十个黑脚丫子,踩着上平下拱的木履,唯一精巧的是手上的扇子,洁白光亮,是用煮白以后的嫩粽叶编织而成。他看过良久。说:“我原以为陈二兰是一位青皮后生,**倜傥,没想到,前辈就是陈二兰。”陈二兰笑道:“然也,小老儿就是陈二兰,陈二兰就是小老儿。已在此恭候三天了。书归正传,需要小老儿做什么?尽管发话。但当务之急是为你洗尘。”说着往城里走,木板鞋敲着石板路嘀嗒嘀嗒响。隆阿哥跟上问:“上茶馆?”陈二兰笑道:“上酒馆,这里没有茶馆,虽有上好的毛尖,但都装船外运,也用不上茶馆。这里一里一井,两里一泉,随渴随喝,实在要喝茶也好办,瞄准那些抱茶壶的掌柜呀,老板呀讨杯茶喝,谁也不会拒绝,一定会取出兰花瓷碗满上一碗凉茶,又怕你面浅喝得不自在,不断劝道;‘出门在外,谁还能带着房屋茶壶走?不用客气,慢慢喝,看这茶还合口否?’逢集时药铺还会摆出一大桶解暑的药茶。自然也是不要钱的,不过我不大喝,药味太重。”隆阿哥笑道:“你到很讲究。”陈二兰摸摸胡须笑道:“穷得硬梆,饿得新鲜嘛。”
说话间,俩人过大街,走进一酒馆,选一静僻处坐下。小二随即过来先上茶,后问:“二爷要什么菜?”陈二兰想也不想就说:“板鸭,卤鸭,炖鸭各一只,一坛酒。”小二:“二位稍等。”隆阿哥奇怪道:“怎么全是鸭子?难道鸭子们也是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的结义兄弟?”陈二兰解释道:“这你就不知道了,这里的鸭子养在田间河汊,吃虾吞虫长大,肉质鲜美,清一色有味,若混杂其他菜就串味了。”
点过菜,喝过半盏茶,隆阿哥问:“我连路过来,没看到一个兵丁。这是怎么回事?”陈二兰:“这不是小老儿的事,所以没去想,也没去问。”隆阿哥就换了话题,问问老人的家事,知道他现在独自住在飞山庙。
没问得几句,酒菜上齐,俩人相互客气一番就动筷。隆阿哥咋一看,每碗菜里都放了辣椒,再等到放进嘴里,直辣得呲牙咧嘴。陈二兰就有点幸灾乐祸,心想,粘杆儿处又怎样?还是经不住这辣吧!就笑道“如此美味!你却面露难色!可要在这里混,就要吃得这里辣。吃惯了就好。”隆阿哥直吹气,过了好一阵才说:“不好意思,这菜辣,酒辣,辣得说不了话。”
又过一阵子,隆阿哥似乎辣过劲了,才开得了口,说:“我要去苗疆走动,前辈可有妙招教我如何扮作苗家人?”陈二兰答:“那要看是长是短。”隆阿哥:“怎么讲?”陈二兰:“短嘛,比如骗吃骗喝,只在一时,换一身衣服,学几句苗语即可。长嘛,要长久打交道,从讲话到做事,得从骨子里改变,说实话,小老儿可没这个能耐。”隆阿哥:“短,也得半年,长,得一年半载,现在说不准。”陈二兰摇头道:“我是揭不了这个榜了,就看龙老牛的了,他是常年在苗疆走动的。”隆阿哥:“哦,那就好,可他现在在哪?如何找他?”陈二兰:“他住城外,叫牛困氹。”隆阿哥:“那,怎么不叫他一起来喝杯酒?”陈二兰:“他不一定在家,要找他得这里逢集才稳当。牛客嘛,平常就赶乡里场。不过,等会儿吃过饭只管去看看。”
吃过饭,陈二兰带路,两人穿街走巷,出东门来到龙老牛的茅屋,却见铁将军把门。陈二兰:“看来得等到农历二十九逢集再来碰他了。”隆阿哥:“那前辈回去吧,幸苦您老了。”陈二兰:“你不住我那里?”隆阿哥:“不住,不便,有劳您处我会来找您,飞山庙,我没记错吧?”陈二兰:“没错,我若不在,可叫那里的和尚找我。”隆阿哥看着他滴答滴答离去后自回到到城里,找了一家名曰“好讲话”的客栈住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