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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瑞士是一个秩序井然的国家,几乎所有事都按照既定的程序和节奏有条不紊地进行,就像他们的布谷鸟钟。因此,从悲剧的发生到人们最终发觉,中间隔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初,谁也没有注意到直升机和飞行员失踪的事。起飞那天是星期五,紧接着便是周末,按照计划,直升机滑雪是那个星期的最后一个项目。飞行员是个离了婚的单身汉,周末的时候习惯一个人开着直升机到他的山间小屋里去,直到周一才会下山,因而,谁也没有把那台直升机当回事儿;就连马蒂亚斯的老婆也毫不知情,那天她碰巧到艾格勒山谷看望她生病的母亲;而学校里就更不用说了,期末、圣诞派对,到处热闹非凡。凯茜的闺密们自然也不会怀疑,她们“很清楚”凯茜为什么没有回去。学校向来鼓励学生们尝试“课堂之外的体验”,凯茜曾悄悄告诉她的姐妹,她打算彻底践行这条校训。

尽管当天夜里凯茜和鲁拉里的朋友在他们两人的床上都做了些掩人耳目的手脚,但第二天,他们夜不归宿的事实还是被宿舍管理员给发现了,可没有人为此大惊小怪,宿管员也不过是对年轻人散漫的生活态度微微咕哝几句,心里盘算着该如何施以惩戒方为合适。直到当天鲁拉里未能及时参加这学期最后一场冰球赛时,人们才开始真正担忧起来。学校的财务主管和当地警察分局的局长是朋友,两人私下里就这件事谈了谈,决定先不大肆声张,以免损害学校声誉,留下污点。但暗中调查已经展开,到下午三点左右已经基本可以确定,这件事的严重程度超出了人们的预料。和那次直升机滑雪有关联的几个人全都杳无音讯,直升机也不知去向,没有无线电通信,没有雷达捕捉。像这样的情况本该早就有人注意到的,但事无绝对嘛,就连瑞士表也可能会有不准的时候。人们不可避免地开始怀疑发生了意外,但那时已经太晚,天也已经黑了,大范围搜索只能等到第二天一早再开始;然而天公不作美,星期天,山谷迎来暖锋[① 暖锋:暖气团主动向冷气团方向移动,并沿冷气团徐徐爬升,暖气团通常伴随多云和降雨天气。因为暖锋移动的速度比冷锋慢,所以可能形成连续性降水或雾。

]① ,浓雾徘徊不散,飞机无法起飞,搜索再度受阻。

因此,实质性的搜索行动直到星期一才开始。同一天,学校校长经过一个漫长的无眠之夜,终于抓起每一个小时都变得更加沉重的电话,通知了两个失踪学生的家长。他只告诉对方说“出了点事”,他不愿向内心的恐惧屈服,也不愿一下子将两个家庭置于绝望的境地。他自我安慰说,鲁拉里和凯茜都还活着,他们正坐在一架报废的直升机里,又冷又饿,抱怨着迟迟不来的搜救人员。

同样在星期一,皮特·德弗里斯收到了他的另一半酬金。

农舍后面的一间卧室暂时充当了鲁拉里的牢房,这里只有一张铁架床,上面放了一个旧床垫,没有褥子,没有被子,甚至连个枕头都没有。他们还拿走了他那件沾满血污的滑雪服,不过好在这里有良好的供暖设施,他才不至于挨冻。鼻子依旧疼痛难忍,但与他心中的苦痛相比,却是小巫见大巫了。恐惧、愤怒、自责、恶心、沮丧、悲痛、怨恨,它们像一群面目狰狞的恶魔,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跳出来,要把他撕个粉碎。每当他闭上眼睛,每当他试图逃避自我,直升机上那恐怖的一幕幕便立刻浮现在眼前,将他带入内疚的深渊。他看到马蒂亚斯的脸,一双眼睛嘲弄般地望着他,嘴唇撮成控诉的形状,仿佛在要求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做出解释。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连累别人跟着送命?这是他的错!那张脸上看不到血肉,面颊深陷,像鬼一样干瘪可怕,两只眼睛大如铜铃,放射出充满怨恨的光;随后,那些器官居然缓缓堕入了他胸前的大窟窿,而那个窟窿正像蜘蛛网一样越变越大,直到把马蒂亚斯身体的其他部位完全吞噬。鲁拉里试图把目光移向别的角落,可他无处可回避,因为马蒂亚斯无处不在,他潜伏在每一个角落,等着谴责他。

鲁拉里只好紧紧闭上眼睛,希望以此能获得暂时的安宁,可是凯茜出现了。美丽出众的凯茜,他深爱的女孩儿,正让他成长为男子汉的女孩儿;然而他无可挽回地辜负了她—不,是背叛了她,这是唯一的解释。他使劲摇摇头,妄图赶跑内疚的情绪,可那只是徒劳,凯茜仍然在那儿,她的脸庞因为恐惧而扭曲,哀求着他去救她,她柔软的双唇凝固在寂静的、无边的尖叫中。

他想静静地躲起来,可他们无休止地追着他—凯茜、马蒂亚斯、科斯明、德弗里斯,还有其他的绑匪,每个人都尖叫着,冲他挥舞着拳脚,他们是不会放过他的。他像胎儿一样蜷缩成一团,在心灵深处,他远远瞥见了妈妈时隐时现的身影。他开始大声呼喊,让她靠近些,可她似乎听不见,于是他提高嗓门儿,一声高过一声,直到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臭烘烘的床垫上呜咽不止,嘴里声嘶力竭地喊着:“妈妈,妈妈……”

鲁拉里知道,他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回到童年。面对刚刚发生的不幸,他恨自己,但更恨那些可恶的绑匪。愤怒之火越烧越旺,令他无处藏身。他突然转身面向它们,发出轻蔑的怒吼,结果他的牙齿深深咬进了他受伤的嘴唇。疼痛把他拉回到真实的世界,鲜血再次淹没了他的舌头,从嘴角缓缓流出。当他睁开双眼,看到的已经不再是凯茜,或马蒂亚斯,或他的妈妈,而是房间另一侧一个绑匪了无生气的眼睛,那人正一脸嘲笑地望着他,鲁拉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仇恨的滋味。

高山救援队最先找到了凯茜,她四肢张开仰躺在一块露出地表的岩石上,粉红色与天蓝色相间的上衣在阳光照耀下的雪地里格外醒目。那个地方人们是无法徒步到达的,救援直升机只好悬停在半空,放下一名搜救人员。凯茜的头枕在一片积雪上,脸朝上,眼睛睁着,但已经没有丝毫生命的光彩。

然而那一带并没有直升机失事的痕迹,没有飞机残骸,也没有其他人的尸体,这令救援指挥中心的人倍感疑惑。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怎么会从直升机上摔下来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人们不敢想象。

他们在周边区域加大了搜索力度,一两个小时后,他们找到了想要的答案。马蒂亚斯的尸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角度戳在一道山沟底部的积雪中,他的尸身上伤痕累累,惨不忍睹,根据伤势推断,他应该是从几百英尺的岩壁上磕磕碰碰摔下来的,但这绝对不是意外所致,他胸口那个圆形的、狰狞的小孔说明了一切。

在这样的地形条件下,在这样的雪地中,能够成功找到两具尸体对瑞士当局来说已经是上天格外的照顾。但他们的运气注定到此为止,不管他们如何扩大搜索区域,结果都将是一无所获。

哈里坐在椅子上,面朝镜子,脖子里围着硕大的一块毛巾。他忽然拿不定主意了,不由皱起眉头。

“想修成什么样啊,哈里?”站在身后的高个儿中年女子问道,她把手指插进哈里的头发,轻柔地摸索着。

“我也不知道,特萨拉,你有什么建议吗?”

理发师向后撤了一步,打量着镜子中的他,“我看咱们还是先喝点热东西暖和一下,然后再做决定吧。”

特萨拉在哈里选区的后街开了这家风格简朴但却男女皆宜的发廊,而且相当受欢迎。在这里,她给顾客带来的不仅有愉悦的心情,还有喝不完的热茶。和每一个耳听八方的消息灵通人士一样,她对社区里的事情了如指掌,哈里哪怕只是走进来听她讲讲本地的新鲜事儿都会觉得心满意足,不过特萨拉的理发技术同样没得说,在伦敦西区找不到第二个比她更能让哈里满意的理发师,当然,她的价格也不便宜,是别人的五倍。哈里一直习惯留着在部队中的短发造型,尽管那难免显得有些刻板,不过自从丢了耳朵,他就只能考虑换个发型了。后来在特萨拉的建议和指导下,他的头发逐渐长长,盖住了伤疤。可如今有了新耳朵,不需要长发来遮丑了,头发是去是留,他又得做出个决定。哈里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他已经开始显露出中年男人的特征。该死的,还是走到这一步了,人生的又一个转折点。难道这意味着他需要一个新发型来适应新生活了?毕竟现在哈里要重新回到队伍里去,和其他大雁一起飞了。首相的提议给他造成了巨大压力,他很清楚,他需要尽快拿个主意。

就这样想着想着,他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再度睁开眼睛时他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以为自己看到了父亲的脸和那双凝望着他的眼睛。父亲去世时比现在的哈里大不了几岁,去世后留下了一大笔钱,和一辈子五花八门且通常不拘一格的痛苦回忆;当然,还有哈里。想到这些,哈里忽然觉得自己无比脆弱,不堪一击,这并非因为他想到了死亡,而是因为他想到了将来能留下些什么以及留给谁的问题。别人以为他拥有了一切—地位、财富和同时代任何人都难望其项背的声威,然而……

“想好了吗,亲爱的?”特萨拉端着茶从厨房走回来,问道。

“你替我做主吧,交给你了。”

“你要是问我,我会建议你稍微留一点长度,”她捏起一缕头发答道,“那样会比较有层次感,就像我儿子说的,这叫‘乘风破浪’。”

哈里接受了她的建议,再次闭上眼睛。他还有其他许多的决定需要做,但至少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他可以完全放松下来,什么都不需要操心。

“那好吧,先给你洗一下头。”说着她便把他推到了洗头池前。

特萨拉先用洗发水洗了一遍头发,然后开始头部按摩,做到一半时,哈里的电话响了。他暗骂一声,后悔没把那破玩意儿事先关掉,不过现在关机也来得及,不管是谁打来的电话,哪怕是唐宁街,管他们呢。他掏出手机,正打算关掉,这时他注意到了屏幕上的来电显示。那是个陌生号码,他不禁犹豫了,随后又有些好奇。他对特萨拉说了声“抱歉”,便小心翼翼地把手机送到了新耳朵旁边。

“我是哈里·琼斯。”他说。

“你好,哈里。”对方声音柔和、嘶哑,有一点点喘息,是个女人,一向如此。

他愣住了,原本惬意的感觉霎时间逃离了他的身体,如同肌肉撕离了骨头—打电话的人是特丽。

哈里一边躲避着铺路石上积起的水洼,一边暗暗嘲笑自己的软弱,他已经来到伦敦市中心西翼的诺丁山[① 诺丁山:英国伦敦西区地名,靠近海德公园西北角,是一个世界各地居民混居的区域,以一年一度的嘉年华会著称。

]① 。他到底在干什么?天气并不怎么好,可他仍然从梅费尔[② 梅费尔:伦敦市中心的一片区域,是有名的富人区,西邻海德公园。

] 的寓所跑出来,穿过吸足了雨水的海德公园来到特丽的家。他需要换换脑子,可这件事他还没有做到一半,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走上了波托贝洛路,置身于鳞次栉比的小楼与古玩市场之间。他经过一栋不大的民房,这里在修建之初曾是一个生产乳制品的农舍,当时它的四周还很空旷;如今,它那粉蓝色的墙壁上几乎贴满了各种摇滚乐队的宣传海报。哈里加快了脚步,很快他便来到一片略显雅致的住宅区前。这里的房子相对比较高大,墙壁上刷着灰泥,在设计上沿袭了维多利亚时代的风格,背靠一座私家花园广场,那里过去有过一个短命的跑马场,曾有无数人将巨额财富抛撒在泥泞的赛道之上;后来这片地皮落到了开发商的手里,可惜马上又变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吞噬了无数新的财富。随后这里曾一度衰落,沦为贫民窟,直到有闲阶层将这里占领。现在,这地方倒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只是格局不够大,街上连找个停车的地方都无比困难。

过了这么多年,哈里已经不再爱她,可她仍能唤醒他心中的某些情感—伤心、愤怒、羞耻,还有一点他不得不承认,好奇,就像探索一道被忘却的伤疤。她的再度出现,照亮了哈里一直以来不甚了解的那一部分自己,同时也是他不太喜欢的那个自己。此时此刻,他几乎已经站在了她家门前的台阶上。

特丽曾对哈里说过,她梦想中的家,应该是有金银花和玫瑰爬满房门的,可这个地方与她的梦想相去甚远,应该说相差了不下十万八千里。前花园的很大一部分都改成了直通地下车库的车道,而剩下的部分则藏在又高又密的树篱后面,外人难得窥见。台阶前停了一辆奔驰跑车,后座上凌乱地放着几把雨伞和几张地图;内后视镜上挂着一副太阳镜—特丽的太阳镜。通到门口的台阶并不长,但哈里走过之后才发现,它比看上去要累人得多。

他以为会有清洁工或保姆前来应门,没想到开门的却是特丽本人,她眼睛红红的,显然哭过。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径直领着哈里走上楼梯,来到二楼一间可以俯瞰后花园的会客室,而哈里甚至连雨衣还没有脱下。她走到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哈里看得出来,她正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身体颤抖。她仍旧沉默不语,只是双臂紧紧抱在胸前。哈里在房间里打量了一番,观察着那些能够反映她日常生活的陈设和物品—书籍、家庭照片,底架上成摞的拼图玩具和游戏,摆放在房间各处的私人装饰品和奇珍异玩。墙角竖着一棵圣诞树,正等待着被主人装点。

她叹了口气,从窗口挪开,“是我儿子鲁拉里的事,我怀疑他被绑架了。”

现在轮到哈里沉默了,他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有什么根据吗?”

“鲁拉里在瑞士上学,四天前他从学校出去体验直升机滑雪,结果从那之后就失踪了,现在他们已经找到了和他一起出去的两个朋友的尸体。”

“我很抱歉……”

“其中一个人是被枪打死的。”

哈里是拖着一腔愤怒前来的,可现在特丽的恐惧将他的愤怒一扫而光。他在沙发上坐下,但特丽却仍站在原地,好像只要动一动双腿她就会晕过去一样。

“出事那天我接到鲁拉里一个奇怪的电话,或者至少是用他的手机打来的。电话里只有噪音,还有一些听不清的人声,我以为是他误按了快速拨号键,所以就没当回事儿……现在回过头想想,他当时应该是在直升机上。今天我又收到了一条信息,”她机械地朝墙边一张桌子走去,桌上放着一台手提电脑,“在这上面,是语音信息,用的是Skype[① Skype:中文名“讯佳普”,是一款网络即时语音通讯工具,采用点对点技术与其他用户连接,可以进行高清语音聊天。2011年被微软公司收购,2013年开始替换微软原来的即时通讯工具Windows Live Messenger,但中国大陆地区除外。

]① 网络电话。”

“我估计你应该没有录下来吧。”

她摇了摇头,“但我差不多每个字都记得,第一句是‘臭****,你儿子在我们手里’!接着便说如果我们报警或者找其他人,就别想再见到我们的儿子。”她头脑中的记忆开始混乱纠结,“对方要我们只管等着他们再联系,其他的什么都不准做。”说完,眼泪便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对方有没有给你留下任何线索?他们是什么人,或者在哪儿?”

她拼命咬着嘴唇,竭力忍住痛苦,“他的口音听起来很像南非白人,但那只是我的猜测,除此之外就再也没别的了。不过通话结束的时候……”她快控制不住了,“结束的时候,我听到一声长长的惨叫。”说完她伤心欲绝地哭起来,她那美丽纤细的手指紧紧撕扯着袖子上的纽扣,肩膀一起一伏,脑袋绝望地低垂在胸前。哈里很想过去抱住她,给她安慰,可他不能那么做。特丽泣不成声,身体一颤一颤的,仿佛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但她正与内心的恐惧作斗争,最后,她发出一声连听者都要肝肠寸断的呜咽,方才找来一块手帕,擦了擦眼睛,并注视着哈里。

“对不起,可是……”他迟疑了,搜寻着合适的字眼,“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丈夫呢?”

“J.J.不在家,我联系不上他,也不知道他在哪儿。他出去谈很重要的生意了,我从来不过问,一说就是秘密,他甚至还把公司的保安主任带去了。我不知道该找谁,况且……前几天重新见到你,我觉得那是个暗示。找哈里·琼斯!为什么不呢?每个人遇到麻烦都会找哈里·琼斯。”她尽量说得轻描淡写,并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嘴唇挣扎着,努力露出勇敢的微笑,“哈里,除了你我真不知道该找谁了。”

他想起身离开,但他做不到,处在情感纠葛旋涡里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个。“那声惨叫,”他说,“你能确定是你儿子吗?”

“是他,我是他妈妈,绝不会听错的。”她的声音微微发抖,好像喉咙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卡住了一样,随后她的身体也开始颤抖起来。

“别,哈里,”他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别碰她……”

她抱紧双臂,仿佛不那么做身体就会四分五裂。

“你想让我做什么?”他听到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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