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其实,他一直不是一个相信怪力神说的人,但是那一夜发生的事让他不得不信。
六年前,当他不顾紫儿的阻拦带着五百精兵只身直冲被周兵包围的洛阳时,他完全没有想到紫儿竟会承认自己是艾族后代艾梓涵,然后被接往邺城。而他也预料不到当他在浴血奋战的时候,是紫儿以她的生生世世换来了援兵……邙山大捷,他在众人的欢呼中回邺城,得到的却是紫儿即将下嫁高玮的消息,呵,那个荒淫无度的昏君啊……
那是一个怎样的夜晚?七月的夜,透着莫名的阴沉,当他一路赶至高玮为她别筑的小楼时,却只来得及接住她倒地的身躯。
“兰陵兰陵,你终究还是来了……不要难过,这是最好的结局……”身着嫁衣,带着笑,她胸前染血,极度虚弱地对他叹道。
“……你明明知道,这不是我要的结局……”前往洛阳,只为救助被围困的斛律光老将军,若没有他,他甚至会欢迎周军直捣邺城。
“兰陵,我很开心,到最后我还能见你一面……至少,你平安无事对不对?……不要自责,紫岚只为你而存在……”只要能换得他的一线生机,她不能再陪着他又何妨?
“我……我只有你……”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自责,他只知道他心里的那个黑洞像是要把他吞没。
“不,别……忘了你已成婚……”
是的,出战前,他已奉旨娶了“艾梓涵”,但如果注定要失去她,他为何还要娶那个女人?
“紫儿……紫儿!”怀中的人渐渐失却了声音,失却了体温,然后连形体都失却了。不,她不能就这么离开他!人,怎么可以没有影子?她走了,要他怎么再忍受这人世的寂寞?
……
“不是我以为,而是事实就是如此!!”从回忆抽身,那日的悲恸仍在,高长恭仿佛还能看见自己怀里那件空荡荡的嫁衣,他甚至还能感觉到那前襟的血迹当初的温热。
“你以为……高玮真会这般糊涂?任他的新妃骤逝却没有追查,还给你加官进爵?”嗤笑一声,斛律龙的口吻满是不以为意。
“不是因为你的到来,使得他没时间去理会一个小小的妃子吗?”当初,郑大夫就是这么告诉他的。哈,对了对了,郑大夫本就心怀不轨,又怎会真心待他?
“小小妃子?哈……你知道为何艾族女子向来只能嫁入帝王家么?……”斛律龙的声音停顿,房里静得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气声。
“梓龙,你……”他很不对劲。
“别动……就坐在那里。”又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见他没有动作,斛律龙这才又继续道,“因为……艾族女子是他们最后的保命符。早前,艾族从百越之地北迁至此,人口众多,家族庞杂。到了后来,艾族成了北齐的‘神族’,自此艾族的子孙里会选出一个女子作为当今圣上的妃子,在危急时刻以缚魂录保住帝王的命,而作为交换,艾族便占北齐‘先知’之位世世代代。被选中的艾族女子都会有一个特征,她的右腕必会有一片泪型红色胎记……”
“胎记?蜜儿的右腕就有……”睁大双眼,高长恭有些不明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呵呵……你只记得江蜜的右腕有这胎记,却不知道梓儿也有啊……”没有讽刺,只是陈述,又似是低叹。
紫儿也有?他怎么会不知道?对了,紫儿向来都喜穿汉式紫衫,她也从来都把自己的双手掩于宽袖之下。他以为这只是她的习惯,难道是因为这个胎记?
“是,而那一日,她看似死于胸口所刺的那一把匕首,实际上,那只是假象……是她自己划破了自己的右腕,以血喂书……血尽而亡。而她这么做,并非想保贞节,她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救你。”
“救……我……?”喃喃自语,高长恭仿佛失了灵魂。
“是,救你。缚魂录并没有传说得那么神圣,那只是一本嗜血邪书,它是可以助人改变生死,但是相应的也需要极大的代价。”话音一顿,斛律龙仿佛在考虑要如何继续接下来的话。
“而梓儿以艾族血液为引,与缚魂录取得共鸣,然后……她便以自己当世三魂六魄中的一魂为代价,换得你八年生机;再以七世早夭为代价,换得再次与你相见的契机。正因为艾族女子有如此的能力,所以她们才会成为世代后妃……你,六年前就该命绝洛阳,是梓儿改了你的生死之数,替你延了寿命,但她无法改变你注定早夭的命运,所以江蜜出现了……她就是梓儿七世早夭之后寻你而来的第八世……”
话落,屋里顿时安静得出奇,就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一派胡言!!梓龙,别人都敬畏你是先知,我可不!!”
“是吗?那为何……你连声音都是颤抖的?”不留情面,斛律龙一言戳破他的自欺欺人,“还记得当年梓儿留给你的那最后几句话吗?”
“‘七世情,六年约,异数现,复归兆’,六年来,我一直想不明白梓儿最后一句话的意思……”见他不答话,斛律龙也不在意,只是径自说下去,“宏叔说,那个‘兆’字旁边有块片血迹,本以为是梓儿不小心滴上的,想了很久,我都不明白她的这句话……前几日,闲里读了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记》,忽然我明白了……‘兆’非‘兆’本为‘桃’。梓儿让江蜜出现在此,并非为了获得重生,她只想再救你一次,而桃花源就是她想带你去的地方……”
“胡说八道!!”什么桃花源?!子虚乌有,不过是由那些文人想象虚构而来!
“为何不信?……也对,江蜜醒不醒得过来还是个问题……咳咳……”
“什么意思?!”起身,高长恭怒喊,他一个字都不想接受。
一阵狂风袭来,像是配合他的怒气,吹得门窗“吱吱”作响,然后“嘭”的一声,门被吹开,带进一室寒意,也带动华床上的纱缦,让人看清了坐在里面的人。那人身着单衣,面色蜡黄,形同枯槁,而他眉心那颗原本熠熠生辉的朱砂此刻就像它的主人一样黯然失色,看似随时都会消逝……最令人惊心的是他那一头银丝,在灯下竟闪烁着妖冶的光芒。
“你……”他是谁?不,他不是梓龙!!
“咳咳……呵……真是恼人的风啊……”床上的人在飘动的纱缦中露出一抹苦笑,然后闭眼,完全靠在身后的床栏上,一动不动,而他的嘴角还挂着一丝暗红的血丝。
寂静在房里漫延,除了那狂啸的寒风……
这……就是属于死亡的气息么?一声轻喟不知从哪里飘来,却让床上的人露出了一抹名为安详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