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除了十八年前母亲骤逝的那天，今天算得上是他有生以来过得最“惊心动魄”的一天了吧？
自己一心以为的救命恩人就是兰陵王府里那只最大的害虫，他当做是生死之交的人居然是艾族之后……而他自以为的“秘密”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个公开的消息，一直以来，他们是不是在嘲笑着他的小心翼翼？可笑，可笑……
“蜜儿……你也觉得我很可笑，所以不肯睁开眼看到我对不对？”看着安静地躺在床上的江蜜，他知道自己在无理取闹，因为他只会对她无理取闹。明明是他自己选择了牺牲她，明明是他自私地替她决定了她的命运，现在却责怪起她来了……
梓龙曾问他为何对紫岚如此执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一直以来，紫岚于他而言是一个理所当然地存在，就像人必定有影子一样，紫岚就像是他的影子。在他印象中，紫岚曾经该是个爱笑的女娃呵，但她却在他的刻意之下成了另一个他，同他一样沉默，同他一样冷情，也同他一样……寂寞……
也许他一直很清楚，紫岚，只是一场虚幻，只是他为了驱赶寂寞而造就的影子。但是，这个影子自从他六岁以来就在他心里扎了根，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了他唯一的执着……
所以，他为了她盖建竹轩，他为了她买下紫岚居，他为她无条件收留、信任宏叔与念岚，为了隐瞒她身为艾梓涵的真实身份，他甚至可以为了她娶那个冒名的艾梓涵企图瞒天过海……而讽刺的是他从未曾把心摊开来给她看过，他总是远远地看着她，等着她主动向他走来，到最后连自己生生世世的命都双手奉上献给他。对她，他有太多心疼，也有太多愧疚。
他以为这样的感情就应该是“爱”了，但是……他却忽然不明白六年前出兵洛阳时自己为什么坚持不肯收下紫岚手里的那一枚“佳五矢止”字谜钱，他嗤笑那种儿女情长的东西不适合一个将士；而如今他更不明白六年之后的自己又为什么竟把这种儿女情长的东西塞进了江蜜的手里……而他最最弄不明白的是，他竟然能在江蜜面前完全成为那个真正的自己，有点恶劣，有点任性，甚至还会……撒娇。这……算不算是背叛？
“蜜儿，你说我该怎么办？”伸手，抚了抚贴在她脸颊的发丝，他的眼神飘忽不定。不知为何，从神殿出来，在宏叔告知他郑大夫的仪式失败，所以蜜儿并没有变成紫儿的那一刻，他竟在心里觉得松了一口气。而此刻，他又觉得愧疚……他的心就这样在天平的两端摇摆不定，找不到方向。
“王……王爷，斛律公子醒了，他想见您。”门外，宏叔依旧恭恭敬敬地道，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
门内一阵沉默，而宏叔也就安静地在门外等待他的回应，过了良久，门内才传来他略显疲惫的声音：“好……”
门，被打开，高长恭仍旧穿着白天成婚时的衣服，白色的裘衣上甚至还沾着斑斑血迹。夜风凄凉，迎面拂来，他这才发现原来已经夜深。看了眼宏叔，恍然感觉他竟然在一日之间老了许多。
“宏叔……”
“王爷，您还愿意叫老奴这一声宏叔那就够了……”话落，宏叔转身，夜色隐去他眼底的水光。
========================================================================================================================
“咳咳……你……没有话想问我？”大得吓人的房间里，一个人影坐在低垂的重重纱缦中，而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得令人心惊。
“我……该问什么？”选择了一条离华床极远的椅子，高长恭坐下，无意再靠近。
“比如……江蜜会不会再醒来。”
话音刚落，坐在椅子上的人便身形一顿，他知道自己说中了他心里最记挂的事。
相识六年，他自认了解长恭比了解自己还要透彻。他知道他并不会去在意谁是郑观应，谁又是艾梓龙，这个男人虽然天真，却也习惯被背弃，也习惯寂寞。
但是……那日在清秋苑长廊上，他看到了他从不见过的长恭。在江蜜面前的那个长恭，有点嚣张，有点小孩子气，就像年轻的小伙子在欺负自己心爱的姑娘。那时，他就知道长恭是真心喜爱上这个单纯得如同白纸一般的姑娘了。不然，以他的谨慎，他不会没有注意到草丛里那蠢蠢欲动的食心蛊幼虫，也不会没发现他趁离开之际在他身上洒下趋蛊粉。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执意拿江蜜去换紫岚么？”关于紫岚就是梓儿这件事，他并非不知道，只是当一切都被摊开来的时候，他发现他竟在暗自庆幸。不是他不心疼自己的妹妹，只是他太清楚，自此消失才是对她、对所有姓“艾”的人都是最好的选择。
“我以为……紫儿是你的妹妹。”他不明白，从一开始梓龙就显出一副并不赞同自己以蜜儿为容器替紫儿招魂的做法。她是他亲妹妹，他不是该第一个举手赞同的吗？除非……
“呵……放心，你并没有错认，紫儿确实就是货真价实的艾梓涵，而她也确实是我的妹妹。只是，‘艾’这个姓氏背负了太多秘密，死亡也许才是最好的解脱。”轻笑出声，夹带着几声轻咳，“还有……我并没有爱上江蜜。”
他就知道，一旦提起江蜜，长恭就会变得比较“不正常”，他刚才的那眼神里，除了疑惑，还有更加浓厚的嫉妒。挂在唇边的笑意更深了，斛律龙心里有了主意。
“也该是时候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你了……”轻叹一声，斛律龙的声音听似有些疲倦，“你以为六年前，梓儿是为了向高玮（北齐后主）求援兵，不得不以‘艾梓涵’的身份去见他，然后在他想要纳她为妃的那一日，以缚魂录锁魂来保贞节是不是？”
斛律龙的声音很低，也很沙哑，像是一把锋利尽失的钝剑，却能引人无限遐想。随着他低低的问话，高长恭的思绪飘得很远，远到让他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一夜。
有多少年了，他都不敢去翻开那一夜的记忆，那一夜的紫儿……那个如同他的影子般存在的紫儿，穿着红嫁衣，消失在他的怀里。是的，消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