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和黄瓦已经没有了交集。他知道我在恨他，不知为什么，他也不再纠缠于我，这让我省去了很多麻烦。唯一发生的一件事是，少杰给我发来了一条短信，他说现在自己在一家橄榄球俱乐部里打工，因为失去了一个肾，即使是保安的工作，站立很久也会感到吃力。他说现在才明白我当初劝他不要切肾的说法是对的，还害怕以后没有女朋友会跟他。
我劝他好好养身子，以后身体结实了再去打工。
少杰这才告诉我真相，他说他那次和母亲在黄瓦的供体营里吵着要钱，被打后，当时就被黄山派了人，把他们母子囚禁在一个地下室里，并且按照黄山的命令，给我写了那张字条。他是为了安慰我，故意那么写的。至于他的母亲，因为伤心过度，得了严重的眼疾，也在不久前辞别了人世。
知道这些真相后，我简直义愤填膺。我没想到，黄瓦为了取得我的好感，竟然欺骗我，隐瞒真相。不仅不给少杰他们母子好好治病，还半夜三更把他们像扔垃圾一样丢掷在大街上……这还是人做的事吗？简直是禽兽不如！
我气不过，径直去找黄瓦，我的卧室就在他的楼上，下了楼就到了。
他好像是刚刚出差回来，也许是刚刚谈好了一笔大买卖，一看见我，心情好得出奇，打着哈哈说：“贾妮，今天我心情好，因为佘老大的一笔大买卖被我抢来了，哈哈，今晚，你要陪我喝几杯！”
“黄瓦，我是为了少杰的事情来找你的，我可没有你那么大的雅兴，整天喝酒。我也没有你那么大的能力，会抢买卖。”我的话里带着刺儿，黄瓦听了，一点也没生气，继续说：“少杰那事，你知道了？也好，省得我瞒着你，他最近还好吧，没有再给你发暧昧短信吧！我知道他在追你，现在都流行姐弟恋，我这老头子，老喽！”
我没有理会他的胡搅蛮缠，继续说：“黄瓦，算我看错了你，你真的不是我最初认识的你。可是，我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对少杰下毒手，还不肯给他好好医治？另外，你也不缺钱，为什么就不多给他五万，难道我不知道，你从他的身上赚到了四百万吗？”
我慷慨陈词，那架势有点刘胡兰面对敌寇的勇敢。
黄瓦凑近了我，那神情好像在探究什么：“贾妮，你一点也不像初来时的你了，那时候你为我做事，你还帮着联络供体。难道你忘了，少杰是你从另一个遥远的城市叫来的吗？即使你去告，你也是罪魁祸首！贾妮，你现在简直像只豹子，一只獠牙凶猛的豹子，一点也没有以前可爱了。以前，你那么善解人意，那么温柔似水，你那时候还那么爱我。可是，今天却为了一个小小的毛头孩子，和我吵架，我本来想今天向你负荆请罪，请求你原谅那一夜我对你的冒犯的。可是，你看看你凶成什么样子了？”
黄瓦说着，一双审视的眼睛已经离开了我，接着他倒了一杯威士忌：
“贾妮，我不想和你吵，我今天本来心情很好。还有，你问我为什么要那样对待少杰，我告诉你，我们供体营，讲究的是碰到有钱人就多宰一笔，碰到穷人也有个最低利润。比如，少杰这次遇到的是个大佬，我从大佬身上赚了四百万，但是我为什么给少杰那么少呢？因为这是我们的规定，当初他为了五万元同意了的，至于我们给他找的大佬，那是我们供体营的事，已经与少杰无关了。假如我们当初找的是个穷人，那少杰是不是还要继续追要五万元？我们为了谨防供体日后反悔，都立下了规定的，我不能因为这次多收了一个患者几百万，而把利润平分给供体吧。那以后我的生意，还做不做呢？做我们这行，要永远记住，我们不是做的慈善单位，当然我可以把我赚的钱捐给一些灾区。但是，对于我的收入，我永远也不能在供体中介费上让步，这是我们这一行的行规。”
不得不承认，我还是太嫩了。每一次质问不仅仅达不到预期的效果，还被他侃侃而谈，好像他成了有理的一方。我感到头昏脑涨，觉得这次来得真的不太明智，和一个魔鬼谈仁慈，和一个商人谈让利，这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
“好了，黄瓦，今天算我不明智，真的不该来和你谈道义，我承认我对你们这一行的行规不太懂。我只希望，你以后少作孽，要知道，人要作恶，上天都看着呢！会被天打雷劈的！还有，你这样没有同情心地活着，你以后不会幸福的，你老了，也不会有任何的朋友在身边，你迟早会孤独地，痛苦地死去。”
说完这话，我忽然觉得心里的郁闷一扫而光。是的，这早就是我希望给黄瓦说的话，当他一个人躺在藤椅上看夕阳的时候，当他的身边连只猫狗都没有的时候，他是痛苦的，寂寞的。那个时候，没有人可以拯救他。
长久的静默，彼此毫无声息，那一刻，我以为时间静止了，好久，才听到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九月的落日，洒在他稀疏的白发上，显出了几分老迈的苍凉。
一刹那，恍惚回到了第一次我们过夜的场景。那时候，他是深沉的，他是睿智的，在我眼里，是个负责任的，内心仁厚的男人。现在，忽然看到了他的真相，我觉出了几分悲凉。
想起了刻薄如张爱玲所说的，男人要是真的了解一个女人，就不会爱上她。
这句话也可以反过来，女人要是真的了解了一个男人，也不会爱上他。
往往这爱，都是蒙眬的时候，不太了解的时候才会发生的。预期的美好，神圣的光环，还有科学家们说的，一见钟情时的化学反应，那都是虚幻的。当你对一个人了解到他上床只是为了肉体的贪欲，了解到他做了错事，丝毫不觉得惭愧，还大言不惭地为自己狡辩，那个时候，你除了彻头彻尾的失望，更多的是对爱的绝望！
我已经不想说什么了，因为我知道，即使说得再多，也不会破坏他所谓的供体营的“规矩”。就在我转身上楼的时候，他揽住了我，眼睛里是期待和挽留：“贾妮，你今晚陪陪我！”
“假如你一定要问我的真心话，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已经不爱你了，也不愿意和你过夜。当然，你一定要强迫的话，你只能得到我的身体，得不到我对你的尊重！”
我看着他的眼睛，无所畏惧。
“好吧，我愿意当一次禽兽。”说着，他攫住了我的唇，一把把我抱了起来，然后风卷残云般脱下了我的衣服，我没有挣扎没有反抗。既然挣扎都是徒劳的，我只能闭上眼睛，忍受他的践踏……他已经让我失望了，我不能让我的心也对自己失望，我盼望着黎明快快到来，我盼望着有一天，能够对世人揭穿这个供体营的真实面具，然后让这个非法倒卖人体器官的组织彻底毁灭！
当然，这也是我最初来这里的目的。
是的，我已经对黄瓦这样的供体组织彻底看透了，它就是一个毁灭人的意志的牢笼。它使正常人失去尊严，使活力的青年男女变得好逸恶劳！它血淋淋地榨取着供体的身体，以供体的器官为盈利，达到囤积财产的目的！可叹的是，很多的供体，竟然还带着感激，怀着发财的目的前来出卖自己！
我恨这个地方！它为了钱，在少杰的身体上来了血淋淋的一刀！表面上，它以自由，好吃好喝来麻醉你，可是当你想要离开的时候，它又以赔偿饭费、检查费等理由，限制你的自由离开！只有当他们切换了你的身体器官，当你为自己的懒惰、好逸恶劳付出代价，当从你的身上赚取了他们需要的金钱，你拖着残疾的身躯，毫无利用价值时，你才会是自由的！这个时候，没人养你，没人可怜你！
我想好了，要亲自铲除这个供体组织，我甚至秘密采集了黄瓦的种种罪行，我就想着，有一天，亲手把这个组织彻底铲除！
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把黄瓦的罪状一条条罗列在了一个日记本里。也许我爱过他，可是，现在我已经不爱了。昨夜他对我实行暴行，我已经彻底对他失望。我恨他，比任何时候都恨他，当爱情撤去了温情脉脉的暧昧纱窗，它露出了丑陋的内幕……
昨天，黄瓦一边蹂躏我的身体，一边说：“贾妮，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见过像你这么好的身子，你还给我生个儿子吧？”
我一言不发，他的脸上狰狞地笑着，一边动作一边说：“贾妮，你可能不知道吧，在你之前，我找过农村姑娘代孕，想要个儿子。后来，却都没怀孕。医生说，我的精子存活率低，很难和卵细胞结合，没想到，你竟然会中了大奖。看来我俩还是有缘分的，你还帮我一次，帮我生一个，好不好？”
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终于认清了他。我发觉，我从前的懵懂，我的痴迷，是那么可笑。他不过是一个品质低劣的男人，我却把他看得那么高大。是什么模糊了我的眼睛？是我从小缺乏的安全感。
他的成熟和果敢，是吸引我的条件，我以为我曾经沧海了，他的桑田可以供我休憩。没想到……我恨自己，为什么这样的迷糊，这样不懂男人……我把民意居的罪行秘密写在了一个日记本上，我给它简单列了以下几条：
第一，民意居供体营属于非法的器官交易。2007年我国颁布的《人体器官移植条例》上就写着，器官移植必须由卫生部负责监督和许可，活体器官的接受人，限于捐献人的配偶，直系亲属或者三代以内旁系亲属，或者有证据证明，与捐献人存在帮扶关系等形成亲情关系的人员。
这意味着，只有血缘关系的亲属可以捐献，非亲属在特定条件下，才可以捐献。
黄瓦这些供体营，就是利用了后面这一条的漏洞，进行了非法买卖，并且使得非法变得合法，变相的器官交易登堂入室。
就比如，黄瓦所做过的假证中，其中之一，就是帮助供体和受者之间，尽快建立“配偶关系”。为此，他不惜让本来没有感情的男女受体供体假结婚，供体完成任务后，马上就办理离婚证。完全把婚姻大事当做儿戏，藐视国家法律尊严。
第二，帮着供体和患者开一种形成帮扶关系的证明。这个证明其实很容易开出来，只要患者供体承认彼此有过“帮扶”。帮扶关系的建立，其实就是一张居委会或者村里开的证明材料。
第三，黄瓦对一些实在不能提供帮扶关系证明，夫妻结婚证明的患者和供体，开假的证明材料。周扬做的就是这个工作。他们伪造假的身份证，和医院和医生沆瀣一气，伪造“夫妻关系”“帮扶关系”“亲属关系”。
第四，黄瓦还做着一笔“境外旅游”的生意，名义上打着旅游的招牌，其实，就是招来一些境外人士来我国旅游，进行旅游移植。这部分人由于出价高，一直是供体营发财致富的香饽饽。
第五，民意居非法拘留供体，限制供体的自由，对霍东的迫害，是一件令人发指的事情。我这时候已经知道，对待别的供体，他们同样是暴力和拳头。名义上随意来随意走，但对供养时间长的，生怕会蚀本，就会实行非法软禁。
……
每个深夜，我记载着这些证据，我不知道我能不能真的告倒黄瓦。我只希望，我的一点点帮助，能让更多的人，不再做这种违法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