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不幸的人生各有各的不幸
经过几个月的察看，我已经和供体们比较熟悉了。我希望他们能够作为告倒黄瓦的证人出现在法庭上。可是我的努力失败了，我发现很多供体的法律意识非常淡薄。当我说这是一笔剥削你身体器官的非法买卖，是我们国家不允许时，这些供体们竟然害怕地躲着我，不喜欢我说那些，还一味地劝我：“千万别说这话，大家都是你情我愿的。再说，从哪找这么好的地方，给吃给穿，还给看病，卖了器官还给几万小费？”大家都认为这是一笔不错的买卖。
我的计划只好搁浅，终于有一天，我烧毁了那个秘密日记本。我对自己很失望，因为我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为我作证的供体，他们本来是受害者，可是却愿意充当被宰割的羔羊。
人的愚昧至此，我还能怎么做呢？
当我又一次在马丽亚的电话里得知她生了一个据她说“粉嫩粉嫩”的女孩子，长得“别致漂亮”时，我不知是该祝福她还是为她担忧。
孩子不是佘老大的，这一点毋庸置疑，我怀疑狡猾的佘老大已经明白了整个事情。我也无数次听马丽亚絮叨她和佘老大之间的夜生活是如何糟糕，如马丽亚形容，佘老大因为患过脑溢血，再加上有点偏瘫，早就不是以前那个生猛如豺狼的佘老大了。
佘老大是不是知道了呢？我也是个局外人，也许不该操这份心。可是，整天在供体营里没事干，马丽亚又整天对我电话汇报她的小baby会笑了；baby哭声好大，像个男孩子；佘老大怎么喜欢他的baby；baby的头还没抬起来；佘老大整天擎着baby，说早一天抱，孩子的智力发育会更好。
幸福的人生是相似的，不幸的人生各有各的不幸。
听着马丽亚无数次在电话里晒自己的幸福，我心里酸酸的。不知是不是我俩性格不同，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马丽亚每次都能轻而易举地找到自己的幸福，而且随遇而安。尽管周扬的爱是她生命里的一个劫，可是，这并不妨碍她成为一个乐观豁达的女人。马丽亚最为经典的一句话就是，当女人夜里走夜路时，最好要随手在包包里带上避孕套。
这预示着，假如真的遇到强奸犯，她采取的将是顺从，并且在这顺从里得到自己的一点点快乐。
这就是马丽亚，为了爱情昏头昏脑的痴傻，为了那个目标——钱，也是昏头昏脑的痴傻。她即使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即使身处险境，她仍旧是乐观的，幸福的。这样的人也真是难得。
她很少为即将到来的困难发愁，也不会杞人忧天。这样的女人，真的好幸福。
所以，我还是没有打扰马丽亚的幸福，既然她没有觉出孩子是佘老大和她之间的定时炸弹，那就随她吧！我相信马丽亚的幸福是真实饱满的，我甚至开始羡慕起马丽亚这种昏头昏脑的幸福观来。
我在宿舍床上瞪着白色的天花板，我也无数次想象，要是马丽亚遇到了我这样的情况，她会怎么做？
然后我就笑了，因为我发觉，马丽亚肯定比我做得好。第一，她绝对不会想到，有一天我会收集黄瓦的作恶证据，从而打算以倒卖器官罪，用法律手段把他告上法庭；第二，她也绝对不会像我一样被沦为供体，相反她会尽力讨好黄瓦，从而让自己的利益得到最大实现。
身陷囹圄，是我自找的。假如我能像马丽亚一样，顺从一些，看清形势，我的处境也许不会这么糟。可是谁让我是贾妮，她是马丽亚呢？
各自的人生观如此不同，每一场爱情我都要求天崩地裂，轰轰烈烈。我对爱情充满了期待，尽管我被爱情伤过，可是不管受多少次伤害，下一场爱情，我依然会做梦，会憧憬这个会是最好的，也会给对方很高的要求。一旦对方不是自己的幻想，马上就失望、伤心，然后就是后悔……这次对黄瓦，我不是就犯了这样一个错误吗？女人不都是希望找一个“成熟、稳重、事业心”的男人吗？否则，中年男人濮存昕也不会成为少奶杀手。
我无数次地憧憬，渴望，做梦，我以为我遇到了《简爱》中的罗切斯特。谁知道，他不仅仅对周围的人冷漠，对世人毫无同情心，为了利益不择手段。而且，当我对他表示拒绝的时候，他竟然强暴了我……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假如给我的是利箭，那么，我该回报什么呢？
告状？据说黄瓦势力很强大，我能告倒他吗？而且，看到供体们一副怡然自乐，不知明天有难的样子，我就对自己偶尔窜出来的想法泄气了。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假如，一个人不是拥有势力；假如，供体们不知道自己给黄瓦谋取了多么大的财富，黄瓦是不会这么稳操胜券的，甚至黄瓦还得意洋洋地劝我去告他，那样就可以和我在一个监狱里，做一对监狱的“鸳鸯”了。
我被自己窜出来的想法折磨了一夜，我知道凭我自己的力量是扳不倒黄瓦的，我知道自己想多了，反而会增加心理疲惫。从那以后，我再也不去想怎么告倒黄瓦这件事了，我只盼望着，早一天离开供体营，哪怕早一天被割肾或者切除肝。但是，这种懒洋洋的迷惘绝望，没有终点的日子，早已让我麻木。
许多时候我并不心疼和担忧自己的内脏有一天真的被割掉，仿佛就像要去卖一本旧书，不痛不痒。而且有种盼望，这种盼望就像解脱。所以说，那种麻木和消极已经在我身上扎根了，或者说粘了厚厚的一层。这全拜在供体营的这段生活所赐。
或许是我殷切的盼望起了作用，这样的日子，终于来到了。
2.黄老板，我不会违抗你的
那一天，马丽亚给我报告说：“贾妮，我的女儿三个月大了，你知道吗？佘老大给我的女儿起了一个小名，你猜叫什么，佘宝宝。”
马丽亚的电话是我生活的调味剂，我哈哈一笑，说：“快，让我听听，蛇宝宝怎么哭？”
“啊——啊——”电话里果真传出来一个婴儿的声音，嗓门很亮，长大了应该是一个活泼的女孩子。
马丽亚带着一点小小的幸福，带着一点点委屈的口吻，告诉我说：
“贾妮啊，现在整天被佘老大‘蛇宝宝，蛇宝宝’地叫来叫去，真的好恐怖啊！”
我莞尔一笑，看起来，马丽亚是幸福的，我竟然不好意思问，她什么时候回周扬的供体营，难道她忘了她的使命了吗？
我没有说，是因为我希望马丽亚幸福。我知道，跟着周扬，马丽亚是永远也得不到自己的幸福的，我甚至希望马丽亚沉浸在这种幸福里，最好忘了周扬。
那一天，听着电话里，马丽亚的“蛇宝宝”呀呀地哭闹，我心里也蕴满了幸福，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茶几上供体营内部的电话响了，我挂了马丽亚的电话，接了一听，出乎意料地，竟然是黄瓦。他说：“贾妮，你还记得耿文思吗？”
“耿文思？”我蓦地想了起来，两年前，黄瓦把我从老家召回，就是为耿文思换肾，最后我溜号了。因为那时候，我爱上了黄瓦，我把那个急需换肾的男人忘了，甚至，良心上也没有感到不安。
“贾妮，耿文思又回来了，他现在急需换肾——”
“怎么？他还没有换吗？你不是说他去了别的医院，找到肾源了吗？”
“对，那时候耿文思去了别的城市，并且找到了合适的肾源，做了肾移植手术。可是由于他没有按期服用抗排异药物，移植肾受了感染，现在不得不把那只病肾切除，现在仍旧在靠透析过生活。我们决定，让你和他去换肾。”
黄瓦此时说“我们”的时候，声音冰冷的，好像在下达命令，我的后背冒了几丝凉气。因为他说的我们，代表的是供体营的利益，而不是他自己。
他这样做，是为了掩盖他的慌乱和内疚，我咬了咬牙，心一硬，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样的事情更为冷酷的了。
我曾经爱过的男人，曾经和我共睡一床的男人，对我下了通知了，他要求我去切除肾，这样，可以为他的利益链增加很多的钱。
“嗯，黄老板，我知道了，我不会违抗你的。我还想知道，我的肾值多少钱？希望会是一个好价钱！”我故作轻松地说。
“跟上次一样，耿文思出价一百万。不过，作为供体，你只能得到十万，这是我们这里的最高赏赐！”
我不知道电话那面的黄瓦是什么表情，我强忍住泪水，说了句“好”，然后我一头栽进了床里，不知道下一步是深渊还是悬崖，不管是什么，都要走过去。
3.你是贾妮吗
早晨起床后，我被通知不能去食堂吃饭，因为作为马上就要被移植肾脏的供体，我今天要做很多检查。
我看了看穿衣镜里婴儿肥的我，暗暗告诉自己：不就是切除一个肾吗？
当初少杰不也是少了一个吗？没事的！做了移植，我就可以自由了，出去后，一定再一次恋爱，找一个喜欢的男孩子好好来爱！
去医院的时候，是黄山开着车送我去的，黄山一路上还不时地调侃：
“贾妮，看来你和这个耿先生还很有缘分的，上次是你和他假扮夫妻，没想到，两年了他还没死，还在等着你的肾，呵呵。”
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是人家命不该绝，怎么能说人家还没死呢？”
“呵呵，贾妮，今天你可不比往日，以前你是我们供体营的准夫人，有我叔叔罩着你。现在，你可别想跑，你见过霍东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那你可要看严实了，这一次要还是假扮夫妻的话，你们总不能晚上也看着我吧！”我硬邦邦地甩出这句话，意欲打探一下，这次是不是还跟上次一样，要晚上伺候病人。
“贾妮，你还真猜对了，这一次，依然是让你和耿文思假扮夫妻。既然上次你们已经假扮成功了，那些医生护士也相信了，你们的身份是不能改变的。”
我皱了皱眉头，觉得这真的是一个苦差事，我真的不愿意整天守着一个病人，看着他日渐消瘦的容颜，那对于我是一种折磨。
到了医院，耿文思躺在病床上，模样更显憔悴。他听到门响，抬起头看到了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看来，他还没有忘了我。
“你是——贾妮吗？”耿文思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的样子依旧是两年前那么和蔼。看到他，就好像看到了邻家的叔叔，很亲切的感觉。
“耿先生啊，谢谢你还记得我！上次的事——真有点对不起。”我心里很愧疚，毕竟上次，我承诺了要给他换肾，最后我却临时逃跑，显得太不仁义了。
“没关系，怨我。这身子总是拖着，还不如早死早托生。”耿文思有点凄凉地说，脸上的表情看出好像对这一次的肾移植不抱什么希望。
“耿先生，你放心好了，这一次我一定会给你换肾的，你马上就会好了。身体好了，就会觉得生活有了意义。”我劝慰着这位对生活绝望的男人，越发觉得上次的逃跑，做得有点过分。
“呵呵，贾妮，你别劝我。我这病连累了你，我才觉得对不住你。说实话，我也是不愿意死的，我以前生活得很苦很苦，也许是苍天看我太苦，就给了我一点甜头，让我继承了祖父的遗产。这几年终于过上了好日子，呵呵，别笑话我，我很想在老年的时候享受人生的幸福，所以，我锲而不舍地找肾源，锲而不舍地祸害你。”说完，耿文思自嘲地笑了笑，脸上的表情很是天真和淳朴。
我在医院又一次住了下来，由于上次和耿文思假扮了夫妻，这一次，医生护士们依旧认为我们是一对。耿文思是个好脾气的男人，他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拥有千万财产的富豪，除了病痛的折磨让他偶尔难受和颓丧，大部分时候，他都是笑眯眯的，好像天下的愁，经过他眼睛的过滤，都不算什么了。
病痛的折磨，让他珍惜生命，并且对生活感恩。这样的人，其实就跟我们平常所见的大街上某个普通人一样，普通，温和，爱惜一点小财，却并不触犯别人的利益，永远都不会祸害他人。
和上次的检查一样，我先是和耿文思的白细胞抗原的位点进行配型，尽管以前有过备案，可是我们还是遵从医院的规定，重新进行了抽血化验。
和预期的一样，我和耿文思的血型都是Ｂ型，血型一致的情况下，再就是进行淋巴细胞毒交叉配合试验，我的淋巴细胞和耿文思的血清反应呈阴性后，接下来就是白细胞抗原的配点。
白细胞抗原配点检测中，我和耿文思的主位点OR和B点配型成功，其中Ａ点有一个点数不配型，主治医生还是露出了笑颜，医生说，OR决定移植是否近期排斥，B点决定远期存活效果，在HLA分型里，能够配上五个点的，就是奇迹了。
黄瓦偶尔会来医院和耿文思商量价钱问题，虽然最初说好了一百万，可是难得有五个位点都相配的。黄瓦这只老狐狸，知道耿文思家财千万，为了制约耿文思，他把价钱抬到了两百万。
那天是一个晚上，耿文思睡熟了，黄山和梅龙像两条黑影钻了进来，还没等我出声尖叫，他们就用一团东西猛地捂住了我的嘴，我嗅到了一股怪异的味道，就此没了知觉。
等我清醒的时候，知道自己已经被劫持到了民意居，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先要耿文思拿出定金一百万。他们知道，耿文思为了治病，是肯定拿得出来的。
我气急败坏，可是又无可奈何。一想到耿文思还在医院里苦苦地等着肾源，而我，却充当着黄瓦等人赚黑心钱的工具，我心急如焚，觉得自己也罪恶深重，也对黄瓦一伙深恶痛绝，在心里愤恨地诅咒他们。
4.周扬说，他给你五十万
“贾妮。”黄瓦叫了我一声。
我看着这个男人一步步走近我，我的身体又一次紧张起来，我不想面对他，当你知道一个男人没有你想的那么好，当丑恶的现实摆在眼前时，我只有远离。
“贾妮，你是不是恨我？”
“我不会恨你的，黄瓦先生，你已经不用我来恨了，老天爷会恨死你的！”
“贾妮，我知道你不能原谅我，我也不希望你的原谅，迟早你会知道，我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也不想隐瞒什么了。我只是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换肾？其实，那两百万，我也是可以不要的，你只要永远和我在这里过一辈子，我就放过你，让你成为一个身体健全的人。”
“不，我是永远都不会继续爱你的，黄瓦，要是说违心的话，我是不能说的。我现在唯一的希望就是换肾之后，能够让我安然无恙地离开这里，你知道，一个废人，供体营里是不会白养的，以后也不会继续给你增加利润。”
我毫不留情地揭黄瓦的短，就是为了尽快脱身，所以快刀斩乱麻，我不想再和这个男人有任何交集。
“难道，我就那么令你厌恶吗？”黄瓦凑近了我，一张脸离得我好近，可是我从他的脸上看不到阳光和信任，只有阴险和狡诈。
“黄瓦，我已经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了，对于我们以前的事情，我们都忘记吧。当然，你可以要我的身体，但是你永远也不会再一次要到我的灵魂。”
我淡淡地说，好像看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曾几何时，我们如此地亲密无间，曾几何时，我们还在一张床上互相嬉戏。
都过去了，并不是我善忘，而是这一切，不值得我继续记忆。
“贾妮，我错了，你能不能原谅我，和我重新开始？贾妮，我不能没有你，没有你的生活，我都不知道怎么过。那种空虚、焦虑，让我度日如年，就像是被困在黑暗的地下室里一样难受。我求你了，好吗？”他的眼睛露出恐惧的光来，好像不愿意面对他面前的黑暗。
“可是，我已经不能继续拯救魔鬼了，假如我和你沆瀣一气，那我不敢保准我会不会跟你一样，掉进地狱里。”
我斩钉截铁地说了自己的想法，然后我看到了他绝望悲戚的表情：“贾妮，你真自私，你宁愿我独自在这里，你宁愿我每天对着这里的行尸走肉发呆，你宁愿我没有一个亲人地老去，也不肯留下来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