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我觉得我要像个大人一样送给妈妈礼物，所以我去了咖啡馆对面李嘉诚投资的×××。这大楼里面啥高级东西都有，而我最喜欢其中一个礼品代包装店，它能把任何东西都包装得漂漂亮亮的。我注意到这家店很久了，这次我就要请那里面的大姐姐帮我为妈妈包装那件贵阳买回来的蜡染。
“这是表达母女情谊的礼物，所以包装盒子要选择爱心造型的，包装纸应该是这样的，带子应该这样扎……”那位大姐姐的生意可好了，因为人们喜欢看她工作，更喜欢听她讲解她的工作。这位大姐姐为我做好了包装，再在带子上扣上我亲手写的标签。标签上写着：送给我最最亲爱的妈妈。栀子。
妈妈见到这么漂亮的盒子，捏着我亲手写的标签，看了又看，喜不自胜，舍不得拆开呢。
我说：“妈妈，是一件蜡染。”我妈说：“你先别说啊！得给我惊喜啊！”我高兴地说：“哦，我忘记了。我从贵州给你带回来的。蜡染是要贵州苗族人的才正宗对吧？”“对的。你们在贵州的事吴叔叔向我讲了，我就说这个世道很坏很危险嘛，你爸就是不相信，一点不小心。”我点点头说：“我也遇到了坏人，不过我跑掉了。”我讲了那个牛二娃对我做的事。“老天！”我妈叫道。她抱住了我。
我想我讲这件事情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妈妈抱的。我幸福极了。不过我觉得这很“儿童”。那种可怜样，那种狡猾的小脑筋，都很“儿童”呢。我其实还有大人的一面需要表达呢。
我说：“以后咱们出门千万要小心呢，那种看着你眼珠子滑溜溜地动来动去的人，不是好人。我早就看出不对，一直很警惕，关键时候就跑脱了。”“幸好，幸好。幸好咱们栀子机智勇敢。”我妈妈笑道，“我也要吸取我家栀子的经验，我们单位上也有这样的人。先是眼珠子躲躲闪闪地看人，等他当上领导了，眼珠子就不看人了，全是眼白。这种人我也要躲远一点。”我笑着说：“打开吧，不要舍不得。”我妈妈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动手去解下带子。她解下了带子，取下小标签，再次拿在手上端详。
我轻声说：“妈妈，这是我的心里话。”她“嗯”了一声，把标签放在茶几上。“有些话说不出口，写倒是能写出来。”“标签上这种话你不是经常说嘛！”“我--”我有点急，说道，“那是小时候嘛！现在大了，这种话就更往心里面去了，不太说得出口了，只能写。妈妈，有时候我想你，就写在小本子上呢。”“嗯，”我妈点点头说，“栀子，你说的话像个诗人呢。”我不失时机地提醒她道：“别忘了哦，我是你的诗的女儿哦。”她看看我，似乎注意到我今天是个话里有话的人，微微抿抿嘴，继续拆礼品盒。
她取出了蜡染，很喜欢地举起来压在脸上。
我忽然又有点担心地想起殷蕾说的话。她说，真正的蜡染颜料应该是天然矿物和植物，咱们中国人为了赚钱，经常用一些化学品。这时候想起殷蕾的话，不免有些扫兴。我有点不高兴了。
妈妈看着我的脸色说：“我喜欢呢，栀子。”“高兴就好，妈妈，”我一本正经地说，“你看了蜡染，我要给你说一件正事。”她赶紧将蜡染放回礼品盒，一副专心要听的样子。
我说：“我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爸爸在贵阳都对我讲了。”她的眼睛瞪大了：“他讲了！”“不过没关系，我都是大人了。爸爸说了，我即使不是诗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比亲生女儿还亲的女儿。他说以后要像一个真正的爸爸那样对我。我也想对妈妈说，即使我不是你的诗的女儿了，我也还是你的女儿，比亲生女儿还亲的女儿。”她激动了，抓住我的手，嘴里连续喊了三次：“栀子！栀子！栀子！”她说：“妈妈对不起栀子！妈妈跟爸爸赌气，连带栀子也跟着受苦了！其实妈妈是爱你的，你看你的房间，来看看，我还留着，我本想找个时间叫你回来和我住的。你爸爸那样做事，很危险的，我担心得要命。你跟着他，我更担心，你还回来跟我住啊！”她拉起我，去看她为我原封不动保留着的房间。其实并非原封不动，而是把弟弟请了出去，只留着我的东西。妈妈说：“你都12岁的大姑娘了，不该和小魔王搅成一团了。12岁的女孩，该有自己的私人空间了。”真的是妈妈对女儿才有的体贴呢，我忍不住抱住妈妈，亲了她一下。我也注意到爸爸的房间也原封不动地保留着。那才是真正的原封不动呢，连烟灰缸都像我们离开时那样，放在沙发上边的矮凳上。我没敢说爸爸要和殷蕾结婚的话，只说：“我爸爸说他要戒酒了。”“他该戒的东西太多了。”我转了话题，说起我在贵阳那场奇怪的感冒、小肚子发胀和那些血。“天啊，这么早！”我妈妈说“，我的栀子真成大姑娘了。现在你开始了，以后每个月都要来一次的。你赶紧搬回来和我住，我好照顾你。”想起每个月都要那样来一次，我很害怕。不过我还是觉得应该和爸爸在一起，因为爸爸那么孤独，也需要我的关心。如果爸爸妈妈能够和好，那就完美了。看到妈妈还为爸爸保留着房间，我感到还有机会。
我觉得十万火急，必须马上去告诉爸爸，晚了就来不及了。所以我都没留下来吃饭，拿着妈妈给我的几小包卫生巾就告辞走了。
爱过节的男生
留声机的体积比一个微波炉略小，更大的是那镀金的喇叭。我一想起那记忆中神气活现的金色大喇叭，就兴奋得不得了，很想马上看看，不过陈小龙已经将其打包并放在汽车后箱里了。
我们是在细雨淅沥中出行的。“今天是中秋节啊。”陈小龙说。
我说：“我十分抱歉，这时候要你送我回成都。”他说：“我无所谓。”如烟如雾的细雨，令车内幽暗而隐秘。与一个年龄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共处这样的空间，对我来说很少有过，或许这竟是第一次。
“你难道不知道今天是中秋节？”“知道。”他似乎犹豫了很久，终究没有忍住，他说：“我听说你妈妈在重庆，你咋不去看她？”我没回答他。“不好意思，我不礼貌了。”他有些脸红地说。
我说：“没关系。其实我这几天一直在想我妈妈的。”他很不自然地转换口气说：“昨天前天还是烈日炎炎，今天就得加外套，中秋的力量真大啊。想想还是传统节日有内涵，天气也配合心情。”“传统节日都是老祖宗们按自然节气来定的吧。”“是啊，所以说咱们要过节就只过传统节日。中秋节，重阳节，端午节，每个节我都过，就不过那些新中国的节和外国人的节。”他说，“连芒种节我都过，不过我不晓得怎么过，因为我没有庄稼地。”我笑了，问他：“你要过的传统节日一共有多少啊？”“那可太多了，”他说，“我最想做的事是坐着火车赶节，去不同的地区，过不同的节日。每个民族都有不同的节日，藏族人的雪顿节，彝族人的火把节，维吾尔的库尔邦节……太多太多了，都很有意思啊。”“还要每周赶动车，你可真够忙的。”“哦，”他说，“忘了告诉你，动车我不坐了。这是最新想法，我打算研究传统节日，每次都按照传统的方法来过节。”“我还没赶上哪次周末与你一块儿坐坐动车呢，你就作废这事了。”“我们不是一块儿坐过么？”“那次不算，那次是有事。”“你又没给我讲过。你干吗不给我讲呢，我都决定了。”我笑笑说：“我只是在心里想的。你也是想的吧？过传统节日，只是想想吧。我就知道你这年龄的人，想法上新花样多得很，很少去落实的。每个周末坐动车往返重庆成都，也是想想而已，是这样吧？”他大急，脸居然有些涨红。“你把我当说话不算数的人！我做了的！自从我有了想法之后，连着三个周末都去坐动车的。”我反而被他的脸色给震住了。怎么说呢，这副受不得冤枉的样子，太像子栋了！我怔了怔，故作轻松道：“我还以为你打算坚持一辈子呢。”“咋可能！”他说，“世界上没有永恒的事。”他又说：“你也没大我多少呢，倒好像比我大很多一样。”看他端坐驾驶座驾驶汽车的样子，颇为成熟老练，可和我一说话，就跳出一个没长大的孩子，那么像子栋。我感到吃惊，也觉茫然。也许我见过的人太少了，且时常纠缠在自己年少的时光里，看见任何孩子气的东西都想起子栋吧。想是这样想，我还是忍不住问他：“你知道我弟弟子栋么？”“不知道。”本来就不该拿这个问题来问他的。我改了话题，又说到中秋节上。“我真的很抱歉让你送我回成都，让你没法按照传统的方式过中秋节。”他说：“我有月饼。”“仅仅有月饼是不够的吧，传统的方式是要和家人团聚，赏月、吃月饼。不过我比你还不如，我连月饼都没有。”“你没月饼？”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瞪了我一眼。这是孩子气的眼神，那么用力地一瞪，似乎想把他的好奇完全戳入你的内心。我记得子栋就有这样的眼神，不加掩饰的、任性的，我时常故意做一些令他惊奇的事让他这样看我。不过今天这人委实不是子栋，我很害怕他再刨根究底呢。
还好他说：“没关系。我妈妈寄了一盒月饼给我，我放在后箱里了。我们可以一块儿吃。”“你妈妈寄月饼给你？”“我妈妈和我爸爸在外地。”“你爸爸妈妈是做啥的？”“他们在深圳开夜总会。上个月有个香港人在夜总会玩小姐被人砍死了，我爸被抓起来了。”我“啊”了一声。
他说：“没事的。我妈会把我爸救出来的。我爸经常被抓，反正有我妈拿钱去救，好多年都是这样了。抓进去也不会受啥罪，因为他是‘肥羊’呢。他们在深圳，我在重庆，我从小就没和他们在一起，说他们的事对我影响不好。”“警察捞钱都这样。你和爷爷奶奶在一起？”“奶奶。不过两年前奶奶去世了。其实我刚才问你为啥不去看你妈妈，是因为我想起了我自己的妈妈。”这也是个孤儿！他爸爸的遭遇和我爸爸当年在贵州的事也很相似，我顿时想起我在贵阳的老山林里找我爸爸时那栩栩如生的样子。那会儿，我沉湎在无限伤感和自怜的想象中，就知道自己已经哭了。而哭泣，是在默默无言中进行的，外表没啥异样，就像汽车悄无声息地滑行在漫天的细雨中那样。
他看来也是一个很敏感的人，随即沉默了。稍后他说：“栀子姐，对不起，我的事让你难受了。”我说：“你不用道歉，我难受的，其实主要是我自己的事。我爸我妈也离婚好多年了，我也没法按照传统的方式过中秋节。”“我们一起过。”“好，一起过。”他仰起头看着天说：“要不我们找个没雨的地方看月亮吧。”我还没想明白他的意思呢，他接着说：“我在重庆、成都这两处，中秋这几天都是雨淅淅的，从来没看过月亮。也许我们应该来一次长途旅行，一直开到有月亮的地方去。咱们找找看吧，哪里不下雨就在哪里停。停下来等着看月亮，看到月亮了心情肯定好。”我说：“这主意不错。不过咱们老用着周伯伯的车不好吧。”“车是我的。”我吃了一惊：“你有车啊！”“我爸我妈不是在深圳开了很多年夜总会么，我不是我爸我妈的独苗苗么。现在的独生子女不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哪管爹妈累死累活么，我就是那样的独生子女之一。”“开着自己的车去给周伯伯当马仔，你可真稀奇。”“不是要培养自己独立生活的能力么，奶奶死了我就开始独立生活了。跟周总嘛，我说过的，他过得像演戏，我也跟着演戏，好玩着呢。”因为决定了要找个没雨的地方，我们就不想回成都了。因为成都从来都是阴霾天气，这种季节即使雨停下了，也不会有云开雾散的透彻蓝天。想想看，成都平原这么大，整个笼罩在阴雨里，真是令人绝望的事。龙崽从车里找出个地图，试图看看能不能从中途的简阳分道去阿坝。想那阿坝草原，再怎么也能看到大月亮吧。但是从地图上看，去阿坝却必须经过成都。
“那就去吧，你也要先回一趟家吧。咱们要抓紧，必须冲出成都盆地，去有月亮的高原去过中秋节。”“高原啊！”他兴奋地叫道，“我们一定要上高原。”下雨天，再是心里焦急，也不敢开快。龙崽说：“栀子姐，讲讲你的事来打发时间吧。我想知道。”“不行，我的事太多了，你得告诉我想听哪件事，不然我没法开口。”“你所有的事我都想知道。我觉得你很好，很亲切。对了，我有独生子女最大的一个毛病，你知道是什么吗？”“是什么？”“独生子女最让父母难以解决的要求是，他质问父母：为什么没有一个姐姐来关心自己，爱自己，所以要求父母为他生一个姐姐。”“哈，”我说，“这个病恐怕只有你自己才有吧。”“不知道啦。不过我的这个病倒是很重。我觉得你很像我想要的姐姐。
和你在一起很舒服，一下子就回到童年了。你给我讲讲你和你妈妈的事情吧？我想听你说说幸福的事，因为我不幸福。我妈妈和我爸爸不爱我，只爱钱。你说我妈妈有必要守着我爸在深圳开夜总会么？我两岁多一点的时候，她就扔下我不管了。”“做妈妈的是很艰难的，又要照顾孩子，又要照顾丈夫。你爸爸开夜总会老出事，你妈妈不照顾他怎么办啊。你妈妈很勇敢，敢于和你爸爸一起涉身险地一起奋斗。”“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我妈妈这样的评价。”“因为我有比较。我妈妈就不敢陪同我爸一起涉身商海。她待在家里，躲避社会，而我爸爸一个人在外面奔波，两人逐渐形成隔阂，最终就离婚了。我和我妈妈感情当然好，但是我并不幸福。爸爸妈妈都离婚了，做孩子的还能幸福么？”“那么这样说来，我们都不幸福啊。你看看你父母离婚了，你不幸福；我父母倒是没离婚，我却得不到他们的照顾。”“报上不是说了么，像我父母这种情况的，80%的离异，而你父母那种情况的，却都令老人小孩独守空巢。”“天啊，咱俩的问题居然是社会问题！”他哈哈笑道，“那我就放心了。”不过，他忽然又严肃起来，满腔义愤地说，很多人把自己的问题当成了社会问题后，似乎给自己找了一个不用负责的理由。
“不用负责了连内疚都没了么？”他这样质问，神情激动，就像个“五四青年”那样，就像我想象中爸爸在大学时那样。这让我意识到他孩子气的一面固然历历在目，却终究是个青年人了，我开始担心自己和他的关系将如何进一步发展。
可能我想多了吧。而多想的那一部分更是令人害羞，因此那时候让龙崽感到我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但脸红归脸红，我内心纠结的问题却由此兴风作浪，令我坐立不安起来。
爸爸的第二次婚姻
我们一从贵阳回来，爸爸就给我买了一部手机，因为在贵阳那时候联系不通的情形，真是太可怕了。同时他还给了我一个信封，信封里装了很厚一摞钱。他说：“我再也不能让栀子遇到什么麻烦了。以后我每个月都会给你钱，你好好收着。万一我不在身边，你也有办法。”我就用爸爸买给我的这个新手机给他打了第一个电话。
我说：“爸，你不能和殷蕾阿姨结婚。”他问：“为啥？”我说：“妈妈还在等你回家，你的房间她还原样保留着。”他没说话。“真的，我看了。连烟灰缸都还像我们走的时候那样，摆在沙发边呢。
你还记得不？你喝醉了，睡在沙发上，躺着抽烟，书房里还是那个样子。”我爸闷声说：“书房！我可不想老睡书房。”我一时不晓得怎么回他这句话。
他说：“栀子，你别操心了，来不及了。你体谅爸爸这一次。”我感到绝望，说：“你是咋回事啊！你不是说你盼着和妈妈和好么，妈妈既然等你回去，你干吗不回去！”“栀子，你还小，不懂大人的事。你就别管了。”挂了电话，我觉得生气、沮丧，稍后我又觉得我爸爸也许要等妈妈亲口对他说。只要妈妈别再斗气，服个软，应该还能成。我爸爸的性格我们是了解的，服软不服硬，只要妈妈亲口说她等他回家就对啦。于是我赶紧给妈妈打电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