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做着规模甚大的玉石批发生意，每年定期要去缅甸参加赌玉大会。赌玉也是个赌，运气好的话，几千元换回上百万，他之所以到达州赌博，一是这儿有熟悉的赌友，二是他偷偷养了个外房。把女人安置在达州，安全。他看了我爸的楼盘图纸，便卖个好，为女人定下一套，是打算将达州当做他第二个家了。他还见我爸喜欢玉，名字中有个珏，便送了我爸一个扳指，说是资格的缅玉。我爸见他这个人谈吐不俗，又懂玉，有时带他去地产公司看看，让他和孙爷爷交流，为老爷子解闷。
王开福有生意做着，只能每个月来达州一两次。他每次来，都要先打电话，问我爸能不能上场，不能的话，他就带上赌友，补上三缺一。自然，他一到，那就是连续数日的豪赌了，一场下来，输赢动辄四五万。刘猛已快没本了，可还盼着王开福来了举办豪赌，认为豪赌才有翻本的机会。
王开福不在时，他们就赌得比较小，万元以下的。人若不够数，达州公安局两位副局长就来凑数。我爸让这两位来赌博，没少故意输给他们，目的就是让他们做自己在达州的保护伞。
其中一个副局长，就是当年“严打”抓捕矮子叔叔那位。他说：“幸好当年没抓到你，不然就没你这赌友了。”听我爸讲述他在达州的生活，令我对他感到陌生。是啊，爸爸，我爱你，但我到底又了解你多少呢。事实上是，从他把我从宾馆支开那件事后，我爸就有意识地避免让我知道他在“社会上”的事。或者他认为，我应该就像妈妈一样，生活在他为之提供保障的象牙塔里，傻傻而幸福的。老实说，我却不愿意呢。妈妈就是因为没能与他充分融合一起而最终走向分离。我想知道他所有的事，想事事都有我一起分担。有时候我也反省自己，作为一个孩子，对父亲是不是管得太多了呢。在高中，一个女生，如此程度地关注父亲，本身就是令人惊异的，我可没法跟任何人说。他们都以为我孤僻沉默，在背着他们早恋呢。赌博这事，一开始他就打算瞒着我的，被我知道了，他解释说需要资金启动地产公司。但还有一个原因，我想我是完全了解的。他那时已孤独到极点，赌博乃是一种忘却。看看那个刘猛，你就知道赌博有多么大的力量。它用一种简单、直接、粗暴的形式斩断人诸多烦恼，唯一担心的就是输光老本。明知道这是一条绝望之路，仍无法摆脱。我爸爸有些托大，以为自己意志坚决不会像刘猛那样不能自拔，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错了。
他以为自己在利用赌博做事，其实是在解脱孤独，成瘾是必然的。我和爸爸谈到这些，其实都是马后炮。
在达州那阵，我爸也回头去想过。在重庆时，吴叔叔其实帮他承担了很大一部分，主管单位的，工商税务的，都是吴叔叔出面解决，我爸爸都不用考虑这些事，挺省心的。在达州他就得放下矜持与羞怯，独立应对了。他不得不豪气十足，喝酒每次都喝超量；而赌博，动辄一掷万金；抢着买单，手一定不能短的，手一短面子就没了。白的黑的都要占，先要让人敬佩，甚至让人敬畏，然后才有信任。可悲的是，他那时将此当成男人应该的生活，浑然不觉这其实是一种完全丧失理想的生活。事实上是，自从他不写诗后，理想就逐渐消失了。我妈妈尚在写诗，就总能描绘自己的理想放在自己眼前。就算是个虚幻的梦，但也总在眼前的，总有些微妙的劝止，不令自己往不堪的生活越陷越深。
他那时应该说有机会反省自己的过去的。但他却身处一个更复杂，甚至隐约有危险的环境，那反省即便有，也是一种赌气式的反省。他想啊，你不是说我书呆子，不能和官员打交道，离了你就不行么，瞧我在达州把政府部门上下搞定，这应该是针对好朋友吴明的；你不是说我离婚不理智，离婚就意味着事业不成么，瞧我把“故乡”楼盘弄得有声有色，这当然是针对殷蕾的了。这样的反省，无疑不可能有根本上的醒悟，有的只是将自己身上某些不利于做生意、不利于人际关系的性格特征加以强力修正。比如他内向，不爱说话这个特征，就被他修正为随时随地的侃侃而谈。他侃侃而谈，其中吸取了很多人的谈话优势，如吴叔叔那样沉稳练达，懂政府行情，如殷蕾那样时不时加一些经济流行词汇，还像矮子叔叔那样，关键时候敢亮狠话。听起来好像是，那时候我爸三十七八岁，还在认认真真学习待人处事呢。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有趣的是，他当时剖析了自己一番后，皱眉问：那我自己当年内向是内向，总是要说话的吧？自己当年是怎么说话的呢？完全忘记了！
他对自己的改造，显然是有效果的，眼见着一帮赌友跟着他建立起全新的人际圈子，他依然是个领袖。更有达州地方政府各部门对他赞誉有加，要评选他为杰出青年企业家呢。这是与在重庆完全不同的局面，他觉得自己已经整个地换了一个人。
他的“故乡”小区，第一期显然是个开门红。所谓天时地利人和，都占齐全了。立项之日起就开动宣传，而宣传的形式和内容都体现了政府和企业的合谋，宣称这是“以提升本地形象为己任，以提升达州人民生活品质为目的，达州首个符合现代生活标准的典范住宅区”。刚刚才开始圈地拆迁，第一期五栋210户在图纸上就预订一空。那是1999年，很多先富起来的人都需要换新房了。即便是这个小小的县城，需求也是如此强烈，而他光订金就收到四百多万。这实实在在的钞票，直令我爸慨叹，原来房产才是利润王啊。
那时殷蕾在医院生下孩子。任何女人在生育的时候都是软弱无依的吧，殷蕾也不例外。她打电话给我爸，说：“咱们什么都不说了，我只想请你来看看咱们的孩子。”我爸当时居然这样应她：“行啊，反正我正好要来参加青年企业家表彰大会。”居然用这么一件不靠谱的事来与殷蕾斗气，想起来真丢脸。
在重庆人民医院妇产科，我爸见到了那孩子。一个皱巴巴满脸皱纹的婴儿，几乎看不出他的眼睛在哪里。为这孩子我爸感到很深的忧愁，什么话都不想说。
那天吴叔叔和殷蕾的妈妈也在。殷蕾妈妈的福建口音很重，她尽量用我爸听得懂的普通话说：“要么你和孩子跟我回去，要么我独自带走孩子。”话是说给殷蕾的，却是让我爸听的。殷蕾一副疲倦不堪的样子，摇摇头。吴叔叔以劝慰的口气对殷蕾妈妈说：“王阿姨我们出门透透气吧。”殷蕾妈妈跟他出门，离开门口时却扔下很大声的一句：“什么人啦这是！”我爸有些怔怔的，倒不是因为殷蕾妈妈的不满，而是被那孩子的模样给镇住了。
殷蕾说：“坐一坐总是可以的吧。”我爸坐下了。
殷蕾似乎一直在默默无言地看着他，很久后，她忽然说：“为什么我们每个人都是孤零零的呢？”这问句是不需要回答的，原是殷蕾忽然触动的心声。我爸听在耳里，几欲落泪。他赶紧站起来，再又去到摇篮边，俯盯着孩子的脸。这张脸让他忧愁，很深的忧愁，犹如时空转换那么彻底、猛烈，我爸觉得就像突然被带到了深夜冷清无人的街头那般。这孩子的脸不止一次出现在他梦中，让他在梦中也感到吃惊并茫然。殷蕾说：“我为他想了个名字，你看看合不合适？叫宁子梁。”这名字显然是依着子栋排出来的。他是子栋的弟弟，不是么？我爸爸再次变得怔怔的，回到椅子跟前坐了很久才说：“殷蕾，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说真心话，你不做那件事吧，我们肯定应该是可以幸幸福福地生活一辈子的。可是你做了那事后，我天天都在想惠儿，想起她就觉得心痛。我看着子梁，心里想的就是我多么对不起惠儿。她把栀子和子栋一手一脚带大，而我只顾在花花世界里胡混，完全不懂她当时的孤独无依。”殷蕾低声说：“你们都是好人，我不该用那个办法。”在医院，面对那孩子，他们都卸下了面具。软弱了，寥寥数句就谈入内心。那离婚的事，我爸也不忍心在那氛围中提起了，当然，他也没说不离。殷蕾观察了半晌，应该是绝望了，她面带苦楚地说：“我妈说强扭的瓜不甜，我不信呢。我太自以为是了。你要离就离吧。”她还说她在美国看到单亲妈妈多的是，生活得倒也自在丰富的，她就来中国带个头，当一个单亲妈妈。
从医院出来，我爸爸十分伤感，青年企业家表彰大会也没心思去参加。他和吴叔叔去了咖啡馆，吴叔叔问他：“怎么样？”我爸说：“殷蕾同意离婚了。我还是要把我的一切都给她，只是这次丝毫赌气的意思都没有了，真心实意的，都给她。”吴叔叔长叹一声。
“你担心啥呢？兄弟。”
“这样一说我还真希望你只是赌气呢。赌气，总有不赌的时候吧。你这一真心实意，就没法更改了。兄弟，我今天就不装咱诗人清高，说一次老实话。你一离婚，把股权交给殷蕾，我最担心的是殷蕾哥哥要来主事。他都来视察两次了，基本可以肯定，你一离场他就入场，到时候我就没啥戏唱了。”“他们家这么大的家族制造业，还会挂念咱这小摊子？”“小摊子？你的友达模式未来可不是个小摊子的格局啊！老兄！老实说我当时还没怎么看清楚，现在算看明白了。发财致富的人越来越多，电器需求越来越旺盛，全国开上几百家连锁也不是问题。营销强过制造，显然是趋势。再说他家族企业再大，也是代加工，品牌和核心技术都是老外的。他们要维系老外，还必须狠抓中国市场的营销不可。你回头想想，当年殷蕾为啥这么用力帮你，那是有道理的。你就是他们的先锋官，先锋打得不错，大军随后就到。”“你的意思是说，这是他们一早就预谋好的？”“你和殷蕾结婚和离婚，应该没预谋在内吧。不离婚的话，你是功勋显赫的殷家女婿，大部队来了自然也还有地位，我也跟着保得住利益。你一离婚，算是自毁前程，可怜兄弟我，也得趁早做好被扫地出门的准备了。”我爸说：“照你这样说，你出门归出门，总要结算的吧，总能分到一大笔吧。我赤条条走人，岂不比你还惨。”“要说你这赤条条，真不懂你逞啥英雄啊！做烈士的小说看多了吧！真搞不懂你。做到这个程度，要说你不是赌气发昏，也是真正有病。”我爸笑道，“我还搞不懂你呢！几百家连锁店的未来，猴年马月的事！你居然为担心吃不到画饼子忧虑成这副模样。”之前，吴叔叔几次劝阻我爸离婚，都不像此番这样清楚明白谈出自己内心的焦虑，说起来居然是因为还隐约保留着诗人身份--那清高的、不屑谈利的臭毛病还没丢干净。现在一下谈透了，虽于事无补，也顿觉舒坦。毕竟不再藏着掖着，兄弟情谊得以恢复。这诚恳，这坦然，因此痛快，比挣钱百万何尝有少。
“要说那种假清高，真不适合咱们现在的生活呢。”“是啊，兄弟，咱们现在才是脚踏实地呢。达州搞得怎么样了？”“还好，图纸上就卖光了。这次我学你，依样画葫芦，先搞定政府，一路绿灯，他们还把我评为优秀青年企业家呢。”“这就对了。”吴叔叔点头说，“你这人倔是倔点，脑袋倒也好用。咱们所有人眼睛都只盯着大城市，以为大城市才有市场有资源，就没想到很多人在城里发财，终究要叶落归根。还没到岁数，自己还要在花花世界玩几年，先不叶落归根吧，拿五万十万为在家的父母买一套新房，却是很多人愿意做的。等我看出门道，你都做出案例了。你总比我快一步呢。牛逼！”“还是要把八字画完才知道结果呢。不过这件事让我有个体会，房地产才真正有搞头！老吴依你的能力，应该重点搞搞房地产。你注意到没有，咱们租来做商场的那栋楼，最开始是不贵的，商场开业后人气一炒，租金就涨了。我们等于自己炒高了自己的成本，摊子大了，挪窝也不容易，还得吃这明亏。做房东才是地头蛇呢。你在重庆的关系和实力都到了，不做地头蛇白不做。做了地头蛇，何必怕福建跑来的龙！”吴叔叔吐出一声，伸手一拍自己的脑门。照吴叔叔的说法，正是因为当年我爸爸的那个提醒，令他后来成为一个地产开发商。
那天我也在咖啡馆，趴在另一张桌上写作业。我戴了副眼镜，黑边框的。因为我的乳房在不容分说地生长，我就想用一副严肃的眼镜把它压下去。也是刚查出我视力下降才戴上没多久的，我爸爸很不习惯我这模样，和吴叔叔说着话，时不时地偷瞅我一眼。他每瞅我一眼，我就对他点头一笑。我就只顾等他瞅我，然后回他心有灵犀的一笑，这作业也做得太不认真，经常就恍兮惚兮地走神了。
那也是晚饭前的闲暇时光，斜阳从屋后照到门前马路上，隔着茶色玻璃，人影寥寥，十分静谧。我体会到我和我爸爸之间新生了一种不同凡响的关系，是的，很隐秘，却明明白白地通过空气传递着的。他们精神气十足地谈论着的那些大事，即将成为重庆地产大亨啥的，我也听到不少。我很满足这个，还觉得我爸爸变成此刻的模样，自信满满的企业家，是我的功劳，是我陪伴他走出困境的。不是么？就是我。我觉得自己不仅仅发挥了女儿的作用。我很自豪。另外还有一个重点是：我爸爸终于和殷蕾离婚了。我大大地松了口气。按说我妈妈也应该知道此事，而且最好由我来告诉她，但我没有想马上告诉她。我坐在那里反复盘算他们复婚的可能性，想等和爸爸单独在一起时问问他。我会问他么？真的，一个令人非常尴尬的念头出现在我脑海里，甚至感到有些羞耻。我承认，当时我想，我不愿意把爸爸还给妈妈。
意识到这羞于启齿的想法明明白白存在于脑海中，我坐不住了，晚饭也不敢和他们一块儿吃。我只想找一个绝对隐秘但不至于离爸爸太远的地方。就这样，我再次来到解放碑背后的台阶坐下。
知人知面不知心。王开福这人，老把中国传统文化放在嘴里，谁能想得到呢。2001年，他带我爸爸去澳门赌博，再转缅甸赌玉。在缅甸，却伙同当地人绑架了我爸，要矮子叔叔带五百万去取人。矮子叔叔带着钱救出我爸爸，自己却被杀死了。那年我17岁，念高三。要告诉我这件事，想必爸爸也先花了几天时间来考虑来镇定自己。
那一天，他要我去咖啡馆，简简单单地说矮子叔叔为救他而遇害了。他说得尽量的轻描淡写，包括他当时脖颈以下的身体被掩埋在土里，矮子叔叔被人装入袋中沉溺于河中等等细节，都是我后来才知道的。话语不多，却惊心动魄。显然他也利用了做爸爸的某种令我感到可怕的力量，逼迫我不敢多打听。
“栀子，你去成都读书。我已经让聂叔叔帮忙联系学校了。”我没敢多说话，他便忙着接电话打电话。我带着强烈的震撼，默默去了解放碑。这是我最后一次坐在解放碑跟前，但这一次我根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我似乎因强烈的震惊而麻木了。
一个多小时后我看见有人去了咖啡馆，我爸爸和他们离开。他甚至都没看我一眼。我回了住处，找朱玲玲。
